萧然飘过熟悉的、狭窄的巷弄，回到了那座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和少年记忆的破旧小院。
院墙斑驳，老屋低矮，与赵家那奢华冰冷的别墅相比，这里贫穷，却有着无法替代的温度——
尽管这温度，如今只能存在于他的回忆里。
院门虚掩著，他无声无息地穿透而入。
堂屋里，灯光昏黄。他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被黑色的相框框著，静静地摆在靠墙的方桌上，前面放著几盘简单的贡品。
照片里的他，笑得有些腼腆，眉眼间还带着未曾经历世事的清澈。
而今，物是人非。
爷爷就蹲在堂屋门口的水泥地上，背对着他，佝偻得像一张拉满了的旧弓。
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稀疏凌乱，仅仅几天不见，爷爷仿佛又被抽走了许多精气神，衰老了不止十岁。
他面前放著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盆，里面正燃烧着黄色的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侧脸，明暗不定。
爷爷一边用一根小木棍拨弄著盆里的纸钱，让它们燃烧得更充分，一边低声絮叨著，声音沙哑而缓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照片里的孙子倾诉。
“小然呐”爷爷顿了顿，往火盆里又添了一叠纸钱，火苗猛地蹿高了一些，映亮了他浑浊却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眼睛。
“外面的事爷爷都听说了。街坊邻居都在传，电视里也播了那些开发商，那个赵经理，还有他们上头那个大老板都死了。”
火舌舔舐著纸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们说说是你变成了厉鬼，回来索命了…”
爷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摇了摇头，语气忽然变得坚定起来，甚至带着一丝固执：
“可我不信。我养大的孙子，我清楚。你小时候，连看到街边的野猫饿肚子，都会偷偷把自己的早饭分给它一半你这么善良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变成害人的厉鬼呢？”
萧然静静地飘在爷爷身后，听着老人那笃定的、带着维护意味的话语，冰冷的意识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是啊，曾经的他是那么普通，那么善良，连一只鸡都不敢杀的人。
可命运，却偏偏让他以最残酷的方式告别了那个世界，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如果如果真的是你”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哽咽，他抬起头，望着桌子上孙子的照片，眼神充满了哀伤与祈求，“该报的仇，你也报了。那些人，得到了他们该有的下场够了，孩子，够了”
老人用粗糙的手背，快速抹了一把眼角。
“放下吧好好去吧去投胎，去个好人家”他喃喃著，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嘱托，
“别再别再留恋这里了”
投胎？
萧然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他何尝不想？可是他怎么去？
自从他意识复苏，飘荡在这人世间，他见过医院里其他刚刚停止呼吸的人，他们的灵魂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在脱离肉体后不久，便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他，这个因极致的冤屈和愤怒而醒来的异类，灵魂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在不断吞噬和复仇中变得越来越强大，成了这茫茫人世间一个无法归去、也无法前进的，永恒的孤魂野鬼。
他缓缓靠近爷爷，伸出那无形的手，想要触摸老人那佝偻的、颤抖的背脊，想要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
但他不敢。他记得王彪和赵明灵魂受损后的惨状，爷爷年纪大了，灵魂本就脆弱，他怕自己身上那冰冷的能量，哪怕只是无意识的接触，都会伤害到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只能这样，无声地，贪婪地看着，听着。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掠过小院，卷起了铁皮盆里燃烧殆尽的纸灰和几片尚未完全燃烧的纸钱。
那风打着旋，在爷爷身边缠绕不去，将那些灰烬和纸钱卷成了一个小小的、旋转的灰色漩涡。
爷爷拨弄纸钱的手猛地一顿。
他怔怔地看着身边那奇异的、仿佛有生命般盘旋的风，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亮起一道微弱的光彩。
“小然？”爷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试探，他朝着那小小的旋风伸出了颤抖的手，虽然什么也碰不到
“是你吗？是我的乖孙回来了吗？你听到爷爷的话了吗？”
那旋风仿佛回应一般，旋转得更急了一些，却没有丝毫阴冷之气，只是温柔地卷动着地上的尘埃。
“听到了就好听到了就好”
爷爷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听爷爷的话，好好去吧去投胎，重新做人不用担心爷爷，爷爷爷爷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了等爷爷走完了这辈子，就下去下去找你们，找你这臭小子，还有你爸你妈咱们一家到时候再团聚”
老人哽咽著，几乎说不下去，只是反复念叨著“去吧”、“好好投胎”、“不用担心”。
萧然看着爷爷老泪纵横却还在努力挤出笑容安慰“他”的样子，看着老人那故作坚强却掩不住无边孤寂的背影，他那早已没有实体泪腺的灵魂，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灼热的酸楚。
他拼命地凝聚著精神力，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道温柔的旋风，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无言的回应。
他就这样，静静地待在爷爷身边，听着老人絮絮叨叨地说著往事，说著街坊的关心，说著让他放心那阵小小的旋风，也一直在老人身边轻轻盘旋，直到盆中的火焰彻底熄灭，化作最后一缕青烟。
夜，深了。
爷爷终于说得累了，也哭得累了。他扶著膝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孙子的照片和那终于平息下来的旋风，佝偻著背，慢慢走回了里屋。
萧然停留在冰冷的堂屋里，看着爷爷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在心中立下了无声的誓言。
他会守护好爷爷。
用他这不该存在于世的力量，暗中守护好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
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