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寅时刚过,天色未明。
巨大的宫灯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文武百官分列两旁。
而在这片朱紫贵色之中,一个穿着深绿色小小官服的身影,就显得格外扎眼。
林富贵站在文官队列几乎最后面的位置,脑袋才刚到前面那位老大人的腰部。
他努力挺直小身板,但沉重的眼皮还是忍不住往下耷拉。
造孽啊!
当个伴读已经够早了,这朝会简直是要人命。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
一个八岁稚童,不仅站在了这帝国权力的中心,头上还顶着个“安乐县男”的爵位,这简直是对他们寒窗苦读、宦海沉浮数十载的最大嘲讽。
炎武帝高坐龙椅上将底下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也包括那个站在末尾,小脑袋一点一点,快要站着睡着的林富贵。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今日议事,涉及漕运。
主管漕运的漕运总督虽不在京,但其座师户部右侍郎郑源,正慷慨陈词,痛陈漕运吏治之艰难,运丁之辛苦,请求朝廷追加拨款,以稳定漕运,保障京师供应。
“陛下,漕运乃国之命脉,近年来河道淤塞,漕船损耗日增。
各级官吏、运丁辛苦异常,若再无钱粮支撑,恐生大变啊!”
几位与漕运利益相关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郑侍郎所言极是,漕运艰难,当加大投入。”
“漕运稳,则京师稳,天下稳啊!”
炎武帝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
漕运就是个无底洞,年年要钱,年年喊难,可贪腐之事却屡禁不止。
他目光扫过群臣,最后,竟落在了那小小的绿色身影上。
“林富贵。”炎武帝突然开口。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林富贵正梦见一只香喷喷的烤鸡,猛地被点名,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茫然地抬头回道:
“啊?在!”
众臣:“”
林天豪在后面痛苦地捂住了脸。
炎武帝似乎觉得很有趣,继续问道:
“你既已入朝听政,方才郑侍郎所言,你也听到了。
对于这漕运贪腐、效率低下之事,你有何看法啊?”
嗡!
大殿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皇帝竟然问一个八岁孩子这种军国大事?
林富贵心里却乐开了花。
机会!天赐良机!
终于可以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的“不学无术”,让皇帝厌烦,把他赶出朝堂了。
他努力挤出一副天真又认真的表情,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带着点奶气的童音,大声说道:
“回陛下!臣觉得,这事儿很简单嘛。”
简单?众臣皆露嗤笑。
林富贵自顾自地说道:
“朝廷干嘛要管那么细啊?又累又容易被贪。
要我说,直接把漕运的活儿,打包交给那些运河上的漕帮去干不就完了。”
“什么?”
“荒唐!”
“岂有此理!”
不等他说完,呵斥声就此起彼伏。
郑侍郎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林富贵呵斥道:
“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与民争利已是下策,将国之命脉交予江湖草莽,简直是祸国殃民。”
林富贵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对!就是这个效果!
他继续放大招:
“陛下您听我说完嘛。
朝廷不用管他们怎么运,只管坐在家里收税就行。
比如定个规矩,一石粮收多少税,他们运到了,交钱!运不到,或者运慢了,就罚款!
谁干得好,就让谁多干。
谁手下人贪污,或者办事不力,就把他踢掉,换另一个听话的,能干的漕帮老大上。”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主意简直烂透了,简直是把朝廷的威严按在地上摩擦。
“这样一来,朝廷多省心啊。
不用发俸禄,不用修船,不用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等着收钱。
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去。”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
“荒谬绝伦!”
“与民争利尚且不说,此乃纵容匪类!”
“朝廷威严何在?体统何在!”
唾沫星子几乎要把林富贵淹没。
无数道目光象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连林天豪都开始考虑现在冲出去把儿子扛回家还来不来得及。
然而在一片喧嚣声中,龙椅上的炎武帝,以及站在文官之首的宰相李纲,却都没有说话。
炎武帝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台下那个在一片骂声中依旧挺着小胸脯的林富贵。
“都安静。”皇帝淡淡开口。
喧闹声立刻平息。
炎武帝看向林富贵问道:
“林富贵,你的意思是朝廷超然其上,只做裁判,定下规矩和税收,让漕帮之间相互竞争,以效率和廉洁取胜?
做得不好,便换人?”
林富贵一愣,他本来只是想胡说八道,被皇帝这么一总结,怎么听起来好象还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差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有点底气不足。
宰相李纲缓缓出列沉吟道:
“陛下,林县男此言,虽过于直白粗陋,但细想之下,确也暗合‘术势’之道。
朝廷若陷入漕运具体事务,则容易被下面蒙蔽。
若能抽身而出,掌握规则制定与监督奖惩之权,或许真能打破如今漕运盘根错节、尾大不掉之僵局。”
几位真正老成谋国的重臣也纷纷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法子,看似离经叛道,却直指内核。
将运营权下放,朝廷抓住内核的规则权和财权,用竞争来逼出效率和廉洁?
这简直是为臃肿不堪的漕运,开了一剂猛药。
郑侍郎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们看向林富贵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一个胡闹的孩子,而是看一个即将砸碎他们金饭碗的生死大敌。
炎武帝看着台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目光落在有些不知所措的林富贵身上,忽然哈哈一笑:
“童言无忌,却往往能发人深省。
林富贵,你今日这话虽不成熟,却也有趣!退朝吧!”
散朝后,百官依次退出金銮殿。
林天豪心有馀悸地拉着儿子,只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刚走出大殿没多远,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林侍郎,留步。”
林天豪回头,只见宰相李纲缓步走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下官见过相爷。”林天豪赶紧行礼。
李纲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正低头玩自己腰间玉佩的林富贵身上,笑容愈发深邃:
“林侍郎,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令郎年纪虽小,这见识却非常人所能及。”
林天豪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谦虚的回道:
“相爷过誉了,小儿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诶。”
李纲打断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是不是胡言,陛下与老夫,心中自有评判。”
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道:
“林侍郎,不知令郎可曾婚配啊?”
林天豪瞬间僵在原地,头皮一阵发麻。
林富贵也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玉佩差点掉在地上。
这老狐狸是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