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
距离除夕夜的“长生宴”,仅剩最后七日。
时值深冬,连日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簌簌落下,为誉京城披上一层薄薄的银装。
寒意更甚,呵气成雾,但整座城池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锅即将沸腾的热油,非但没有因严寒而沉寂,反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近乎狂热的忙碌与喧嚣。
皇城内外,车马如龙,人流如织。一队队盔明甲亮的禁军士兵,踏着积雪,沿着主要街道往复巡逻,神色肃穆,目光锐利,维持着表面的秩序。
无数官差衙役奔走于大街小巷,催促着商户整饬门面,清扫积雪,张灯结彩。
工部的匠人们则在加紧修缮宫墙、铺设御道,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
各种装载着货物、食材、器皿的马车,从四面八方涌向皇城和城外的“长生原”,将宽阔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混合着期待、焦虑与浮躁的气息。
这是一场举国瞩目的盛会,是皇帝陛下彰显“天威”、追求“长生”的关键一步,不容有失。
整个誉京的官僚机器,乃至所有渴望借此机会攀龙附凤、攫取利益的势力,都开足了马力,全力运转。
城西,那处名为“长生原”的广阔场地,早已不复往日荒凉。
高大的观礼台、华丽的主席台、连绵的帐篷营区已拔地而起,四周用木栅栏围起,只留几个重兵把守的入口。
即便隔着老远,也能看到里面旌旗招展,人影幢幢。
士兵们顶风冒雪,日夜不停地巡逻警戒,确保万无一失。
从各地州府运送来的“庆礼”——珍奇古玩、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乃至准备在宴会上展示的如白鹿、灵芝等“祥瑞”,都被小心翼翼地送入特定的帐篷封存,等待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在这片如火如荼的筹备浪潮中,一些变化悄然发生。
街角巷尾,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乞讨为生的流浪者和乞丐,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
他们常驻的窝棚被拆除,痕迹被积雪复盖。
是冻毙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寒夜?
还是被以“维持圣驾观瞻”、“净化京城风貌”为由,驱赶、关押到了城外某个不为人知的集中之地?
无人知晓,也少有人关心。
或许,对于后者而言,被关押起来,至少能有一处遮风挡雪的角落,能分到一口勉强果腹的、甚至是馊臭的食物,反倒成了某种形式的“恩典”。
在这场盛大的狂欢面前,最底层的悲苦,被轻易地抹去,如同雪花落地,无声无息。
王记酒肆的后院,此刻却是一片热气腾腾、酒香四溢的景象。
巨大的蒸锅冒着白汽,新酿的“誉京春”正在出窖。
与以往不同,这次的酒液色泽更为清亮,香气中除了固有的甘醇,还隐隐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香与更顺滑的质感。
正是按照青玉所赠改良方子,添加炒薏米、并用新陶瓮蕴养后的新品。
王掌柜穿着单衣,额头上却沁着细密的汗珠,亲自指挥着伙计们将一坛坛贴好红纸封条的新酒装车,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红光。
“小心点!轻拿轻放!这可都是要送进‘长生原’御用的!”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就在几日前,宫中负责采办长生宴用度的太监亲自来到了王记酒肆,在品尝了这改良后的新酒以及窖藏的十年陈酿“誉京春”后,大为赞赏,当场拍板,将这两种酒列入了长生宴的御用酒水清单!
这意味着,他王记的酒,将摆上皇帝陛下、后宫嫔妃、王公贵胄的宴席!
消息传来,王掌柜激动得一夜未眠。
往日里对皇帝沉迷长生、劳民伤财的抱怨,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刻,在他心中,当今圣上简直是英明神武!这长生宴,更是旷古烁今的盛事!
能参与其中,是天大的荣耀,更是王家祖坟冒了青烟!
“青先生当真是我王某人的贵人啊!”王掌柜看着装满酒坛的马车缓缓驶出巷口,心中对那位深居简出的邻居充满了感激。
若非青玉的点拨,他的酒岂能入得了宫廷的法眼?
他兴冲冲地提着一小坛特意留下的极品陈酿,想去隔壁与青玉分享这份喜悦,再好好感谢一番。
然而,敲开院门,见到依旧一袭青衫、神色平静如水的青玉时,王掌柜满腹的激动话语,却不知怎地,有些说不出口了。
青玉只是淡淡地恭喜了一句,并未多言,似乎对这“皇恩浩荡”并不如何在意。
王掌柜热络地聊了几句宫中来人的威风、长生宴的筹备盛况,见青玉反应平淡,只是偶尔颔首,便也讪讪地打住了话头。
他隐约觉得,这位青先生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这满城的繁华与喧嚣,看到一些他看不到、或者说不愿去看的东西。
留下酒,又寒喧几句后,王掌柜便告辞了。
走出院门,被冷风一吹,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很快便被更大的喜悦和憧憬所淹没。
他还要回去准备,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在这天大的机遇面前出任何差错。
青玉掩上院门,将外面的喧嚣与王掌柜的兴奋隔绝开来。
小院内,雪花静静飘落,复盖了青砖地面,唯有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曳。
他站在院中,任雪花落在肩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座忙碌而浮躁的皇城,看到了城外那片被精心装饰、即将上演一场盛大闹剧的“长生原”。
七日之后,便是除夕。
这场由凡间帝王主导、无数人倾情出演的“长生”大戏,即将拉开帷幕。
雪,越下越大。
誉京城的轮廓在雪幕中渐渐模糊,喧嚣声也仿佛被积雪吸收,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青玉转身,回到屋中。炉火正旺,茶香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