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玉带河底。
青玉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七色劫纹一闪而逝,周身磅礴的气息已彻底内敛,圆融无暇。
化神初期的境界已然稳固,对新增的力量与神识掌控亦臻至心随意转的境地。
他心念微动,身形已然出现在河面之上,依旧化作那青衫旅人的模样。
容貌平凡,气息不显,如同一个真正的凡俗书生。
既然决定以脚步丈量这七洲大地,体悟红尘万丈,便无需施展神通。
他沿着玉带河岸,逆流而上,步伐看似不快,却一步跨出便是数十丈,山川大地在脚下悄然流转。
他并未施展任何遁术,只是将自身融入这片天地,仿佛清风拂过山岗,流水漫过浅滩,自然和谐。
数日后,他再次来到了青川河与玉带河的交汇处。
浑浊汹涌的青川主道,与相对清澈平缓的玉带支流在此相遇,冲击出大片的滩涂。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带着泥土与河水腥咸的气息。
青玉驻足片刻,目光扫过奔流不息的青川河,随即转身,沿着青川河岸,向着下游,向着入海口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这一次,他不再是逆流探索,而是顺流而归,仿佛一种仪式,一种对过往的回顾与告别。
脚步丈量着山河,心境亦在沉淀。化神之后,再看这凡尘景致,又有不同。
山川依旧,河流依旧,但在他眼中,却能看见地脉的隐动,水元的流转,草木的枯荣轮回,乃至凡人村落上空那聚散无常的人间烟火气。
沿途经过的村镇,比内陆繁盛许多。他依旧偶尔投宿,在茶馆酒肆中静坐,听贩夫走卒闲聊,感知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这些情绪、这些命运,如同涓涓细流,导入他愈发浩瀚通透的心湖,不起波澜,却让其更加深邃。
时光在步履间悄然流逝。
俗世几周过去,这一日黄昏,夕阳将青川河面染成一片赤金。
前方,河面壑然开朗,水汽氤氲,已能听到隐隐的涛声。
河口村,到了。
村口那根歪斜的木桩依旧立着,“河口村”三字在风雨侵蚀下愈发模糊。
村落似乎比记忆中更显破败了些,许多土坯房更加倾颓,村中走动的人影也稀疏了不少,透着一股暮气。
青玉步履从容,走入村中。青石板路缝隙间的杂草更深了。
他按照记忆,走向村尾那处最为简陋的院落。
院墙塌陷得更多,荆棘修补处也已枯萎。
院内静悄悄的,听不到鸡犬之声,也闻不到炊烟气息。
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紧闭着,门板上落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青玉在院门外驻足,神识如微风般拂过小院。
院内,泥地上积着枯叶,角落的柴堆散了架,水井边布满青笞。
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纸破损殆尽,露出黑洞洞的窗口。
房中,土炕上铺着的干草早已腐烂,那张破桌子倒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尘封已久的、死寂的味道。
空无一人。而且,至少已有数月无人居住了。
青玉沉默伫立片刻,转身走向隔壁一处稍显齐整的院落,抬手叩响了木门。
“谁……谁啊?”门内传来一个带着警剔、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过路的,讨碗水喝,顺便打听个事。”青玉语气平和。
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老妇人的脸。
她上下打量着青玉,见是个面生的清秀后生,不似歹人,才将门拉开些,递过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浑浊的井水。
“后生,打听啥事?”老妇人声音干涩。
青玉接过碗,道了声谢,并未喝,只是问道:“老人家,请问隔壁这户人家……是搬走了吗?”
老妇人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叹了口气,低声道:“搬走?唉……是没了……都没了……”
她似乎很久没人说话,打开了话匣子:“你说虎子家啊……真是造孽哦……”
“大概是半年前吧,他家那丫头……就是捡来的那个女娃,得了风寒,发高热。
虎子两口子没钱请郎中,就熬了点草根水灌下去……没顶用啊……没两天,人就没了……才那么点大……”老妇人抹了抹眼角。
“丫头没了,虎子家那口子就垮了……整天浑浑噩噩的。
后来有一天,在田里干活,一头栽下去,就没再起来……村里老人说是什么急症,没救过来。”
“就剩栓子媳妇一个人了……哭得死去活来。
她娘家那边来人,说她克夫克子,是个丧门星,不能留她在村里……硬是把她拉走了,听说……听说卖给隔壁村一个老光棍了……唉,这世道……”
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中带着麻木的悲泯。
青玉静静听着,手中的粗陶碗,冰凉。
丫头死了。男主人死了。女主人被卖掉了。
那个曾睁着明亮大眼睛,说“想去京城上学”、“要挣十两银子让爹娘天天吃白面馍馍”的小女孩;那个在饭桌上局促地分着半张饼的妇人;那个沉默寡言、却在天没亮摸黑出门劳作的黑瘦汉子……
不过半年光景,一户勉强维系、清贫却曾有过一丝温暖期盼的人家,便这样家破人亡,烟消云散。
如同这河边随处可见的野草,一阵风雨过后,便零落成泥。
对于凡人而言,一场风寒,一次意外,便可能是灭顶之灾。
他们的生命,如此脆弱,他们的命运,往往不由自己掌控。
青玉想起一年前,在此借宿的那晚,听到的主屋低语,感受到的那份在困苦中挣扎的生机。
那时,他暗中留下了一道微末的守护阵法,能防蛇虫鼠蚁,调节湿气,避免寻常火灾。
然而,阵法挡不住病魔,挡不住人心,更挡不住这世间最无情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他留下的那点善意,在那滚滚而来的命运车轮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多谢老人家告知。”青玉将未喝的水碗递还,声音依旧平静。
老妇人接过碗,看了看他,又叹了口气:“后生,你是他们家亲戚?来晚了哦……人都没了……这房子,晦气,也没人要了……”
青玉摇了摇头,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他再次走到那处荒废的院落外,目光穿过破败的院墙,落在那一坯黄土之上。
夕阳的馀晖为这废墟镀上了一层凄冷的金色。
他站了许久,直到最后一抹馀晖没入远山,夜色悄然降临。
然后,他对着那空无一人的院落,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直起身,青玉不再停留,转身向着村外走去,步伐依旧从容。
只是他的背影,在渐浓的夜色中,似乎比来时,更沉静了几分。
脚步不停,前方,已能闻到更加浓郁的海风气息,听到更加清淅的波涛之声。
青川河的入海口,近了。
夜空下,青玉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河口的土路尽头。
那处废弃的院落,依旧静默在黑暗中,唯有夜风吹过破窗,发出呜咽般的轻响,很快便被更大的涛声淹没。
一段微末的因果,了了。却又似乎,结下了一段更深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