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居,上房内。
窗外月色如水,倾泻在聊城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勾勒出明暗交错的剪影。
白日里的喧嚣已然沉淀,只剩下零星的更梆声与远处河水流淌的潺潺之音,为这边境重镇的夜晚平添几分静谧与深邃。
房内并未点灯,青玉独坐窗边小几旁,一壶本地特产、口感清冽的“琉璃醉”已去了小半,几碟精致的小菜几乎未动。
他的心神,早已不在这一室之内。
元婴巅峰的神识,如同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潮水,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轻而易举地复盖了整座聊城,甚至向着城外更远的山野、河流蔓延开去。
城中的每一处院落、每一条街巷、每一个生灵的气息,只要他愿意,皆如掌上观纹,清淅映照于心。
白日里,他虽未直接插手那场纷争,却在无声无息间,于无名刀、那三名修士、乃至在场围观者以及后来赶到的护城军身上,都留下了一道极其微弱、若非同阶高手刻意探查绝难发现的神识印记。
此举并非必要,以他之神识强度,即便没有印记,心念一动,也足以在十息之内锁定城中任何一人。
留下印记,更多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缜密,以及对那名为“无名刀”的凡俗武夫的一丝额外关注。
此刻,他的“目光”便循着这些印记,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淡漠地俯瞰着这座城池的夜间百态。
他“看”到城西一处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院落中,无名刀正赤着上身,就着清冷月光,演练一套刚猛凌厉的掌法。
他身上有几处白日争斗留下的青紫淤痕,但在其浑厚气血运转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散。
他的动作时而迅如疾风,时而稳如山岳,掌风呼啸,在院中卷起细小尘埃。
更让青玉在意的是,无名刀并非简单重复套路,而是在不断拆解、重组白日的战斗片段,尤其是面对那炼气中期修士诡异掌法时的应对。
他眉头紧锁,眼神专注,时而停顿沉思,时而骤然发力,显然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复盘、消化白日的经验,寻求武技上的突破。
这份于逆境中求进、于战斗中悟道的坚韧与悟性,让青玉心中再次暗赞。
他“看”到白日里那些围观的路人,此刻或已酣然入睡,或仍在酒馆茶楼高谈阔论,眩耀着白日的见闻;或为生计奔波,在码头彻夜装卸货物;或是一家团聚,享受难得的安宁。
人生百态,喜怒哀乐,在这夜色下无声上演。
而他的主要注意力,则锁定在了城北一处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的宅院。
那里,正是那三名参与拐卖孩童的修士的藏身之所。
宅院外围布置着简单的隐匿和预警阵法,但在青玉的神识下,形同虚设。
院内,灯火通明,酒气熏天。
三名修士已卸去易容,露出了本来面目。
那炼气中期修士是个面色阴鸷、眼角带疤的中年汉子,另外两人则一胖一瘦,容貌普通,此刻皆面带愤懑,围坐一桌,桌上杯盘狼借。
“妈的!真是晦气!”疤脸汉子狠狠灌了一口酒,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沉闷响声。
“眼看就要得手,偏偏杀出个‘无名刀’!这该死的凡夫武夫,骨头真他妈的硬!”
那胖修士抹了把油乎乎的嘴,悻悻道:
“老大,谁能想到那家伙武功高到这种地步?连您的‘玄阴掌’都差点着了他的道儿!
最后要不是护城军来得快,咱们说不定还真要阴沟里翻船!”
瘦修士则忧心忡忡:“老大,这个月的‘份额’还差三个呢!
本来今天这个资质不错的‘货’到手,就能凑够数了。
现在倒好,货丢了,还打草惊蛇,接下来几天恐怕不好动手了。”
疤脸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与狠厉:“完不成分额?哼,完不成的后果你们清楚!上面怪罪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胖修士压低声音:“可是老大,聊城这边最近风声太紧,那‘无名刀’像条疯狗一样盯着,护城军也加大了巡查力度。
要不……咱们向上面申请,换个地方?”
“换地方?”疤脸汉子冷笑一声。
“说得轻巧!每个地方的‘货源’、线路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岂是你说换就换?
再者,聊城地处两洲交界,水陆便利,乃是上好的‘中转站’!丢了这里,再想找这么合适的地方可难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算计之色闪铄:
“这几天先避避风头,等那‘无名刀’和护城军松懈些再说。
实在不行……”他眼中凶光一闪,“就想办法把那‘无名刀’做了!一个凡俗武夫,再厉害,还能翻天不成?”
胖瘦二人闻言,虽然有些畏惧无名刀的实力,但想到完不成任务的惩罚,也只能咬牙点头。
青玉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神渐冷。“份额”、“货”、“上面”、“中转站”……
这绝非个别修士的偶然行为,而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跨局域拐卖拥有灵根孩童的犯罪网络。
这三个修士,不过是这个网络底层负责“捕猎”和“运输”的小卒子。
他心念微动,神识仔细扫过那宅院,果然在院内地窖深处,发现了微弱的禁制波动,里面似乎囚禁着两个气息微弱、正处于昏睡中的幼童。
看来,这就是他们口中还未交出去的“份额”了。
“灵根……”青玉心中暗叹。
在此方世界,身具灵根者,虽万中无一,但放眼七洲亿万生灵,总数亦不算少。
然而,拥有灵根,只是拿到了叩响仙门的一块敲门砖,甚至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块。
真正的难关,在于“仙缘”与“天赋”。
仙缘虚无缥缈,可能是一次奇遇,一本功法,一位名师指点。
而天赋,则更关乎悟性、心性、毅力等内在禀赋。
但最根本的,还是“功法”!修仙功法,尤其是能够直指大道、有望长生的正统传承,几乎被各大宗门、世家、以及如云梦大泽中龙宫、云凤族这等强大势力所拢断,绝不轻传。
散修若无机缘,终其一生,可能也只能在炼气、筑基期蹉跎,难有寸进。
正因如此,一些心术不正的势力或个人,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身具灵根、却又无缘仙道的孩童。
他们或被掳去作为修炼邪功的“炉鼎”,或被贩卖给某些需要特定灵根体质弟子进行残酷试验的隐秘组织,或是被抹去神智,炼制成唯命是从的“道兵”、“药奴”……下场往往凄惨无比。
这琉璃洲三国战乱二十馀载,民生凋敝,秩序崩坏,正是这等魑魅魍魉滋生、猖獗的温床。
青玉饮尽杯中残酒,目光通过窗户,望向那轮清冷的明月。
他并非卫道士,身为妖修,更见惯了弱肉强食。
但如此践踏幼小生命、扼杀未来可能的行为,依旧触犯了他心中的某种底线。
那无名刀以一介凡人之躯,挺身而出,对抗这等邪恶,其勇气与侠义,确实令人动容。
夜色,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