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倩骤然起身,遮挡住头顶的灯,房间里多了一块漆黑的阴影。
笼罩着坐在那咬牙倔着脸的少女。
灯光不算明亮的包厢,一阵阴暗。
火锅依旧沸腾,牛肉依旧翻滚,负责支配的长筷落在桌上,压住少女的筷子。
梁晓鸥看不清母亲的脸。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似乎有什么不受自己控制的冰凉划过,像淬了毒的刀锋。
她不后悔。
但这不代表她不会恐惧。
很明显。
她并没有做好应付后果的准备。
包厢陷入长久沉寂。
少女僵着不动,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母亲则站着,象是宣判死刑的裁决者,漠然无声,只有代表着审视和判决的眼神。
“滴”
电磁炉发出短促的声响,打断氛围。
梁倩缓缓坐下来。
她面色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看着仓促抹着眼泪不说话的梁晓鸥。
她突然开口。
“你要知道,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梁倩拿起筷子,越过火锅,任由能烫伤皮肤的水汽扑在手臂上,将筷尖戳到桌上,夹起那块掉在桌面的牛肉,并没有把它放回锅里烫,而是夹回自己面前,横在嘴边。
她的双眼始终盯着梁晓鸥。
“从小到大,妈妈有不允许你犯错吗?没有。但你犯过的所有错,最后都是妈妈帮你去承担后果。”
梁倩的声音低沉缓慢,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感。
无形压力在包厢里绸密地繁殖着,笼罩住梁晓鸥的身躯。
“妈妈只是希望你能成为最好。”
梁倩轻声说道。
她把那落在桌上的雪花牛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一口一口,象在凌迟。
梁晓鸥的牙根颤斗着,她娇躯斜竖着,似乎想把浑身的重量压在桌上。
明明母亲坐下来了。
可那种压力,压迫,并没有减弱。
有如一座不可逾越的万丈山。
“够了”
梁晓鸥撑不住自己,她低声呢喃道,双手摆在桌上,把脸埋进自己臂弯里。
她想在自己的眼泪中溺亡。
“晓鸥,如果遇到压力就逃避的话,你又怎么去面对社会的风风雨雨呢?”
梁倩看着崩溃的女儿,有些许的不忍,却又侧过头去,看向窗外的月。
今晚是半弦月。
并不完美。
“我说够了!”
梁晓鸥从臂弯中抬起头,她早已泪流满面,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一切。
但她知道自己在看着自己的未来。
在声嘶力竭。
筑园小聚不大,声音大容易传遍屋厝。
梁倩对女儿突如其来的爆发有些措手不及,这完全是在她预料之外的反应。
她下意识地关上了包厢的窗。
这并不体面。
她庆幸她们是在包厢。
梁倩蹙着眉,起身走到女儿身旁,拿着纸巾要去擦她的脸。
“晓鸥,先别哭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以后再慢慢说”
梁晓鸥推开梁倩的手,一双泪眼点燃了崭新的火焰,她盯着自己的母亲。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什么?”
梁倩干举着手,有些尴尬。
“你怎么能这么想妈妈?”
她重新冷下脸来。
“不然呢?”
梁晓鸥站起身来,明明脸上抑制不住那种滔天的委屈,可一想到那句话
少年无心埋下的种子,本不该如此快。
但她的泪水实在浇灌太多。
梁晓鸥坚定得有些偏执。
“你希望我成为你心目中最好的,最完美的模样,可你有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梁倩并不理解少女的愤怒。
她强忍着怒意,苦口婆心地说道。
“你还小,你不知道社会的压力,你出了社会就知道妈妈的良苦用心”
“我还能活到出社会吗?”
梁晓鸥讥讽道。
梁倩愣在原地,一时无言。
“你在意过我的感受吗?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你也能接受吗?”
梁晓鸥后退两步,靠在窗边,声音也从方才的激动逐渐放轻,象是微不可察的喃喃自语,又象是在叩问梁倩的内心。
“我有时候夜里焦虑得睡不着觉,常常会想,你喜欢的到底是那个你亲手打造出来的完美人偶,还是我这个女儿。”
一口气把自己压抑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梁晓鸥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畅快感。
这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体验过的,新奇的感觉,也是十五年来第一次如此分明地和妈妈说清楚自己的感受,而非迁就。
“啪嗒。”
猛然推开包厢的窗,梁晓鸥呼吸着窗外有些冷冽的新鲜空气,她浑身轻松。
风吹干了她脸上的眼泪,只剩泪痕。
她转过头去,看见妈妈还呆立在原地。
原来。
妈妈也会有这样的时候么?
“妈妈,对不起。”
梁晓鸥擦了擦脸庞,突然朝着梁倩笑。
“和你说了这么沉重的话,这么没有良心的话,姑负了你的期望,我很抱歉。”
梁晓鸥仰着脸,笑容愈发鲜活。
“但我真的不喜欢吃牛肉。”
“我也不后悔。”
“不管怎么样,妈妈,我都很爱你。”
梁晓鸥一顿一顿的说着。
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完全是由着自己的内心和情绪在发挥。
“我先回去了。”
梁晓鸥拿起披在椅背上的衣服,起身离开了包厢。
她下楼的时候,出院落的时候。
因为方才的突然出声,院落里的食客们都神色好奇地张望着,看见她这模样,也不知道脑袋里会脑补出来什么剧情。
但梁晓鸥只是任由泪痕残存,反而是用微笑去回应着每一个眼神。
走出院落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包厢,似乎又感受到了什么,朝着巷角的暗处望去,又收回眼神,果决地离开。
她的身影隐没在小巷子里,渐行渐远,却也距离光明热闹的主街越来越近。
梁倩眼神木然。
她感受着女儿离开后包厢内的冷气,她缓缓挪步到门口,把门关上。
自己再拖着身体回到座位上。
她发着呆,筷子夹着能夹的东西慢慢往嘴里放,盯着对面的座位。
一声低弱的啜泣声。
筷子的动作越来越快,掩盖住啜泣声。
明明没有舀汤。
但梁倩碗里的汤却越来越满。
她抬起头来,起身到窗边,看着天边的月,也想试着去呼吸新鲜的冷空气。
她并未看见窗下两个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正结伴走进院内。
少年似乎是此地的熟客,少女则好奇地瞧着别人锅里的肉。
“老板,两个人,按一百按两百块的分量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