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图离开了库撒。
他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也同样平静。
但他的离去,却在多罗斯和埃列什基伽勒的心中,留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他……就这么走了?”多罗斯看着空荡荡的议事厅门口,还有些不敢相信。
没有降下神罚,没有说一句狠话,甚至没有明确表示他的立场。
这位审判之神的心思,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揣测。
“他会的。”埃列什基伽勒的脸色依旧凝重,“乌图的‘审判’,从不流于表面。他带走的,是关于库撒的一切‘事实’。而最终的‘判决’,将会在天界的神会上,由他亲自宣告。”
“那结果会是什么?”多罗斯紧张地问道。
埃列什基伽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乌图是众神之中最特殊的一个,他的行事准则,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甚至可能……会支持我们。”
“支持我们?”多罗斯有些意外。
“恩。”埃列什基伽勒解释道,“乌图是‘正义’与‘秩序’之神。而库撒现在所展现出的,正是一种全新的,属于人类的‘秩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并不违背他的神职。他看到的,是一个繁荣、安宁、民众安居乐业的城邦。如果他要审判库撒,那他的‘正义’又该如何立足?”
“但是,”她话锋一转,“他也有可能,会成为我们最可怕的敌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秩序’,挑战了天界旧有的‘秩序’。在恩利尔那些神明看来,人类就应该是被圈养的羔羊,任何试图挣脱牢笼的行为,都是大逆不道。乌图虽然特殊,但他终究是天界众神的一员。如果他选择维护旧的秩序,那么,他的‘审判’,将会是对我们最彻底的否定。”
多罗斯沉默了。
他明白了。
他们现在,就象是站在一个天平上,而乌图,就是那个决定天平最终倒向哪一边的砝码。
他们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这位太阳神的一念之间。
“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吗?”多罗斯感到一阵无力。
“不。”埃列什基伽勒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她走到多罗斯面前,认真地看着他。
“你之前提出的,组建‘冥府武装’的计划,我同意了。”
“真的?”多罗斯又惊又喜。
“恩。”埃列什基伽勒点点头,“乌图的到来,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将希望寄托于神明的善意,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我们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捍卫我们想要守护的东西。”
“无论乌图最终的判决是什么,我们都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天界要战,那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冥界女主人的决绝。
多罗斯看着她,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
“好!”
……
天界,
神会再次召开。
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压抑。
所有神明的目光,都聚焦在刚刚从现世归来的太阳神乌图身上。
恩利尔坐在主神之位,面无表情,但那不断敲击着扶手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乌图,”他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神殿的寂静,“你的‘审判’,结果如何?”
乌图向前一步,他那身金色的长袍在神殿的光辉下熠熠生辉。
“回禀神王,”他躬身行礼,声音平和,“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库撒的一切。”
“说。”恩利尔的语气不容置疑。
乌图直起身,他没有立刻说出结论,而是开始描述他在库撒的所见所闻。
他描述了库撒的城市建设,描述了那里的农业、商业,描述了民众脸上的笑容,描述了学堂里传出的读书声。
他描述得非常细致,不带任何主观的评价,就象一个最忠实的记录者。
诸神静静地听着。
随着乌图的描述,一些神明的脸上露出了不屑。
“不过是些凡人的小聪明罢了。”
“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就会忘记对神明的敬畏。”
而另一些神明,比如智慧之神恩基,则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恩利尔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他要听的不是这些!他要听的是库撒的“罪证”!是那个大祭司如何蛊惑人心,是埃列什基伽勒如何逾越神权!
“够了!”他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乌图,“我不想听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只想知道,那个多罗斯,他究竟想干什么?埃列什基伽勒,她又是什么态度?”
乌图停下了描述,赤金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恩利尔。
然后,他将那场在议事厅里的问答,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了所有神明。
“……他说,他想要的,是一个‘人’可以作为‘人’而活下去的世界。”
“……他说,神治的时代可以过去,但人与神,依旧可以共存于同一片天空之下。”
当乌图复述完多罗斯的那番“独立宣言”时,整个神殿,一片死寂。
所有的神明,都被这番言论震惊了。
狂妄!
太狂妄了!
一个凡人,竟敢妄言要结束“神治的时代”?
“逆贼!此乃天大的逆贼!”一位脾气火爆的雷神怒吼道,“必须立刻降下神罚,将他和整个库撒,都化为灰烬!”
“没错!绝不能容忍这种思想的蔓延!”
“人类,就该有作为人类的本分!他们这是在挑战我们神明的根基!”
一时间,神殿内群情激奋,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恩利尔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多罗斯的这番话,已经触犯了所有维护旧秩序神明的底线。他将自己,将整个库撒,都推到了所有神明的对立面。
“那么,埃列什基伽勒呢?”恩利尔追问道,他要将这最后一颗钉子,也死死地钉上。
乌图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神明,最后,缓缓说道:
“埃列什基伽勒说,‘他所说的,便是我所想的’。”
“‘库撒的道路,就是我选择的道路’。”
“‘如果天界要因此降下‘审判’,那么,我冥界……一并接下’。”
轰!
如果说多罗斯的话是点燃了火药桶,那么埃列什基伽勒的这番表态,就是将整个火药库都引爆了。
冥界,公然与天界宣战!
“好!好得很!”恩利尔怒极反笑,他猛地从神座上站起,磅礴的神威席卷整个神殿,“既然他们自己找死,那我们就成全他们!”
“我提议,立刻组建讨伐军,由我亲自带队,彻底抹除库撒和那个逆贼!将埃列什基伽勒,重新打回她那阴暗的冥府之中,让她永世不得踏出半步!”
“我附议!”雷神第一个响应。
“附议!”
“附议!”
一众主战派的神明纷纷表态。
然而,就在这片狂热的氛围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了。
“我反对。”
说话的,是乌图。
所有神明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充满了不解和愤怒。
恩利尔更是双眼微眯,眼中寒光闪铄:“乌图,你这是什么意思?”
乌图迎着所有神明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我的‘审判’,还没有结束。”他平静地说道。
“我看到了库撒的‘秩序’,听到了多罗斯的‘宣言’,也确认了埃列什基伽勒的‘立场’。”
“但作为审判之神,我还需要裁定,他们的行为,是否构成了‘罪’。”
他顿了顿,在库撒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浮现。
“让人民安居乐业,是罪吗?”
“追求知识,探索未知,是罪吗?”
“一个孩子长大了,想要走自己的路,是罪吗?”
“一位女神,想要守护自己认可的城邦和人民,是罪吗?”
他一连问出了四个问题。
每一个问题,都让那些叫嚣着要降下神罚的神明,哑口无言。
因为,从“正义”的角度来说,这些,都不是罪。
“乌图!你这是在为他们辩护吗?”恩利尔怒喝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你是天界的主神!”
“我没有忘,神王。”乌图摇了摇头,“正因为我是‘审判之神’,我才不能仅凭‘立场’来定罪。”
“库撒的模式,多罗斯的理念,确实挑战了我们旧有的秩序。但是,‘挑战’本身,并不等同于‘罪恶’。”
“我看到的,是一个充满生机与可能性的‘新秩序’的萌芽。在没有明确证据证明这个‘新秩序’会给世界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之前,我无法草率地,将其判定为‘罪’。”
“所以,”他抬起头,赤金色的眼眸直视着神王恩利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判决是——”
“观察。”
说完,他向着神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整个神殿,鸦雀无声。
乌图的判决,象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主战派神明的头上。
“观察?”
“不进行干涉?”
恩利尔的脸色铁青,他死死地盯着乌图,磅礴的神威如同实质般压向他,仿佛要将他碾碎。
“乌图,你这是在公然违抗我的意志!”
整个神殿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然而,面对神王的雷霆之怒,乌图的身影却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
“神王,我并非违抗您的意志。”他平静地回应,“我只是在履行我作为‘审判之神’的职责。我的判决,基于我所见的‘事实’,遵循我所持的‘正义’。如果连审判之神都因立场而动摇,那么天界的‘秩序’,将从根基开始崩坏。”
他的话,掷地有声,无懈可击。
恩利尔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很想立刻出手,将这个敢于当众顶撞自己的家伙镇压。
但他不能。
因为乌图说的没错。
乌图的权能,是天界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他因为乌图的判决不合心意就强行处罚他,那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会严重动摇他作为神王的统治根基。
更重要的是,乌图的判决,虽然出人意料,却也得到了一部分神明的认同。
以智慧之神恩基为首的一些中立派,甚至是一些平日里看不惯恩利尔霸道作风的神明,都隐隐地站在了乌图这边。
“神王,乌图的判决,自有他的道理。”恩基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僵局,“既然是‘观察’,那也并非放任不管。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即可。如果库撒真的如您所说,是世界的‘毒瘤’,那它迟早会显露出其邪恶的本质。到那时,再进行审判,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恩基的话,给了恩利尔一个台阶下。
恩利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
他知道,今天,他已经无法强行推动对库撒的讨伐了。
“好!很好!”他看着乌图,眼中闪铄着危险的光芒,“那就‘观察’!我倒要看看,你能观察出什么花样来!”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无比冷酷,“从今天起,切断对库撒的一切神恩!我倒要看看,没有了神明的庇佑,他们人类自己,能撑多久!”
“我还要看看,当灾难、瘟疫、魔兽降临时,他们是会向我们摇尾乞怜,还是会抱着他们那可笑的‘尊严’,一起走向灭亡!”
说完,他拂袖而去,身影消失在了神座之上。
一场本应决定库撒命运的神会,就这样,以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草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