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挤进窗户缝隙,艰难地驱散着房间内的昏暗时
这间弥漫着男性宿夜气息的卧室正上演着每日例行的“起床战争”。
“睡得真差”
阿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没睡醒的沙哑,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他像条离水的鱼,在吱呀作响的弹簧床上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试图把压在身上的薄毯踢开。
“拉苏,你家伙昨晚又打呼噜了,就和工地拆房一样”
他抱怨着,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却还是顽强地朝着对面床铺那个鼓起的被团方向发射着怨念:“那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候像电钻,有时候像拖拉机上坡,还带拐弯的老天,我梦里都在逃难,后面追着一台失控的压路机”
“早晚有一天,我要在你睡熟的时候用胶布封住你的嘴”
阿奋恶狠狠地,但更多的是有气无力地威胁着,仿佛这个念头是支撑他爬起来的唯一动力:“那种宽胶带,工业用的,粘性强到能封住棺材到时候,看你还怎么哈~”
话未说完,一个巨大的哈欠就侵占了他的全部面部肌肉,逼得他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
睡眼朦胧间,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的角落
然后,下一秒…
他的动作僵住了,伸到一半的懒腰定格在半空,哈欠打了一半的嘴巴也忘了合上。
“我去!”
“什么情况?!”
阿奋整个人差点从吱呀作响的床铺上滚落下来。
而造成他如此狼狈的原因
则是房间中央那张硬木椅子上坐着的人影
他们的老大
瓦龙
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那里
既没有穿戴整齐
头发也凌乱地搭在额前
侧着头
眼神空洞地凝视着窗外
对周围的动静毫无反应
像是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
“怎么了?大清早的吵什么”
被呼声和床铺的剧烈晃动惊醒的拉苏,极其不情愿地嘟囔着坐了起来。
他一边用手指揉着糊满眼屎的眼睛,一边迷迷糊糊地顺着阿奋那惊恐的目光看去。
当他看到不远处那一动不动的身影之后,脸上先是茫然,花了三四秒才辨认出那居然是瓦龙,随即变成了更大的困惑
随后
他挠了挠自己蓬乱的头发,瓮声瓮气地开口询问:“咦?老大?”
“你怎么坐在那里呀”
“大早上的”
“椅子多硬啊”
很显然,这位大个子还没完全清醒,以为自家老大只是找了个奇怪的地方打盹。
“什么情况?”周也被这阵骚动吵醒了。
他比另外两人更依赖睡眠,挣扎着摸到枕边的眼镜戴上,视野才从一片模糊变得清晰:“你们说老大他怎么了他不是应该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里吗呃”
话说到一半,当他的眼镜片精准对焦,彻底看清不远处椅子上的情景后,他后面所有的话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彻底堵在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只因在他的视角里
自家老大那张平日里总是意气风发的脸
此刻
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不仅瞳孔黯淡无光,眼窝深陷,眼袋处满是乌青
甚至连眼白里也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
从外看去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在透漏着一股疲惫
“我的老天啊”
“老大”
“你”
“你这是怎么了?”阿奋这时也从一开始的惊异中恢复过来,完全看清了自家老大脸上的异样。
他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也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丫就“啪嗒啪嗒”地蹭到了对方的身边,声音因为巨大的担忧和一点点害怕而发颤:“头儿”
“难道你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你的这双黑眼圈实在是很吓人啊”
“跟被人揍了两拳一样”
“啊老大有黑眼圈?”
听见阿奋的话,拉苏脸上的最后一点睡意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慌张。
他也赶忙从床上跳下来,几步跨到瓦龙另一边,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怎么回事严不严重啊要不要去买个眼贴膜什么的?我听说那个能消肿”
三人半蹲在瓦龙旁边
阿奋看着面前男人那毫无生气的侧脸,声音有些语无伦次:
“老大,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是不是还在为昨天我们那混账玩笑生气啊”
“别生气了好不好,昨天是我们错了!”
“你就当我们三个是猪脑子!”
“当时,我们就是看你”
“看你好像对白老板有点有点那个意思,所以想着推你一把”
“但我们真没想让你难堪啊!老大!”
“是啊!老大,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别的意思!”
拉苏也赶紧附和,脸上满是懊悔:“你要打要骂我们都认了,直接动手就行!”
“但你别别这样憋着自己…”
“你说句话吧,老大!”
“只要能让你好受点,要我们干什么都行啊”
“没错。
周也用力点头,镜片后的眼睛充满了担忧:“老大,你吱个声,别吓唬我们”
“你这样,我们心里慌得很”
“”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过。
许久之后
瓦龙的眼珠才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随后
他将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窗外移开
毫无焦距地瞄向围绕在自己身边
脸上写满焦急的三人。
“我问你们”
“喜欢一个人”
“有错吗?”
拉苏三人:“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
如同无形的强力电流…
瞬间让三人的身体僵住…
他们脸上原本的关切和懊悔也在这个问题后被巨大的错愕和茫然取代
什什么情况?
喜欢一个人?
老大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在这种时候?
这种状态下?
呃
私底下,三人互相飞快地交换着眼神,都从各自的眼里看到了惊疑困惑和一种“这问题烫手千万别接”的为难
一时间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谁也不敢开口说第一句话,生怕刺激到身前的男人。
“你们什么意思”
见没人回复自己
瓦龙的眼里掠过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意味
随后…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都给我说话!”
“我在问你们话!”
“我问你们!”
“喜欢一个人!”
“到底有没有错?!”
“!!!”
这突如其来的低吼
吓得拉苏三人齐齐一个激灵,差点没抱成一团。
三人惊恐万分地再次交换眼神,仿佛在用眼神无声地尖叫:
你上!你平时不是最能说会道吗?
不!你先!是你先凑过来的!
救命啊!这该怎么回答?喜欢一个人?错?没错?老大到底想听哪个答案?!
最终
还是阿奋被身前那人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逼得无处可逃
他只得硬着头皮,喉咙发干地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开口:
“老老大”
“这个”
“喜欢一个人嘛”
“它它本身”
“肯定没错!对吧”
“毕竟这是人之常情嘛”
说完这句万金油式的话,阿奋像甩掉烫手山芋一样,立刻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旁边的周一下,眼神疯狂示意:
快接话!
要死一起死!别让我一个人扛!
“嘿!轻点!”
周被捅得一个趔趄,眼镜差点滑落
但面对当前的情况,他也不敢有什么抱怨或过激的言语,只得深吸一口气,试图用自己那点有限的经验来接着回答:“没错!老大,感情这东西吧”
“它”
“它全凭一个人的心意和行为而定!”
“喜欢谁那都是天意!”
“是缘分!”
“怎么能算错呢?对吧”
说罢,周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赞同笑容。
随后,他将目光看向没开口的拉苏,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
轮到你了伙计!
快救我!说点什么!
“呃”
接过这致命话茬的拉苏,感觉比让他去拆一颗炸弹压力还大。
他看着身前男人那张死气沉沉、却偏偏又透着一种可怕专注和偏执的脸只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快被那视线给蒸干了,心里发虚得厉害
想了半天,他贫乏的词汇量和人生经验实在无法支撑他给出什么富有哲理的回答。
最后
实在没办法了
他只得努力在记忆里搜刮出曾经看过的那些狗血肥皂剧和无脑爱情电影片段结结巴巴地、试图用举例来蒙混过关:
“那个”
“老大你看哈”
“那么多影视作品里不都是那么演的嘛”
“美女与野兽野兽那样子开始也挺吓人的是吧但喜欢了就喜欢了”
“丑小鸭爱上白天鹅虽然听着不搭,但感情来了挡不住”
“所以所以我觉得吧只要只要手段呃正当点别别太出格别违法什么的大家大家最后好像都不会说些什么的反而会祝福?大概”
说到后面,拉苏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虚。
因为他发现自家老大那原本空洞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点
然后
那毫无生气的瞳孔
就那样直勾勾地
带着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审视意味落在他身上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有的,只是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
“”
此刻,拉苏只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钉在墙上,脑袋里所有肤浅的、不过脑子的想法在对方那死寂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他恨不得把自己刚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吞回去。
“嗬”
瓦龙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干涩的咕哝。
随后,他慢慢抬起那只一直搭在膝盖上的手,用指关节揉着自己仿佛要炸开的太阳穴。
“正当点?”
“什么叫正当?”
“是不是只有那些天生就干干净净的人使出来符合所有道德规范、能被所有人鼓掌称赞的手段才配叫正当?”
“那么像我这样的人”
“一个你们清楚,外面的人也清楚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的人”
“一个追逐金钱、偶尔也游走在法律阴影里的人”
“算不善的上正当”
瓦龙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三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他们,又像是透过他们看着别的什么。
看着三人都不说话
甚至连头也不敢抬
他的眼里翻涌出痛苦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绝望:
“嗬”
“都说不出来话了?!”
“你们也认为我不算个正当的人?!”
“所以连‘喜欢’这种情绪放在我身上都他妈的是个错误?!都显得可笑?!”
“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