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老村长的话,季修然心头大震,他挤开人群,头也不回的奔向村西头。
“老婶,你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夜雨淅沥滴落在他脸上,有痛苦、有理解···更有不甘!
修行之路,首在开八脉。
八脉鼓盈而垒天台,以登望成龙。
可是,自天地有变后,旧神不显,修炼的路,从八脉后就断了。
大蒙特内哥罗遗民,信奉的是始神。
修炼的是始神传下的法。
始神乃旧神,天变之后,再未降临,他的法逐渐失效,天台难垒,登龙无望——
法路断了。
大蒙特内哥罗诸部,没有新神降临,纵是有再强天赋,一样困阻第一境,无法寸进。
瞎眼老婶,就是这样被耽搁的一个人。
具体来说她只瞎了一只眼,后来威名渐起,因脾气火爆,人们称她瞎眼老婶。
她的一生很凄苦,小时候跟父亲进山,被青牙狼抓瞎一只眼睛,年轻时死了丈夫,中年时儿子死在夜叉族手中。
亲人的离去,没有击垮她。
她褪去围裙,离开灶台,先去神庙捣烂始神的像,然后拿起丈夫遗留的武器,一人杀进夜叉族营地。
当她浑身浴血归来时,连老村长,为不禁为之震悚。
自此,威名传遍大蒙特内哥罗。
季修然心情复杂的走进一座白石垒砌而成的房子,院子灶台上烧着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拿着根旱烟袋,正蹲在地上骂着什么。
季修然凑过去一看,地上是两只蚂蚁,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小的咬败了大的,气的妇人破口大骂。
季修然轻唤了一声。
妇人转过身。
她五官很标致,脸上肉肉的,看上去很亲切。
只是身材有些胖,但也不是特别胖,皮肤微黑,左眼蒙着眼罩,眉宇间英气丛生。
季修然立即凝看她的右眼,瞳孔深处,那一抹原本琉璃湛湛的神光,已然黯淡,似风中烛火,随时将灭。
他身体一震,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哀意。
老婶,真的要油灯枯尽了。
鼻子顿时一酸。
“打住!”妇人把手一挥:“不许哭!大蒙特内哥罗的男人,只许流血,不许流泪。”
季修然就是把鼻腔里的酸气,一吸的生生咽下。
如果说老村长养育了他,那么狩猎战技,则学自老婶,可以说如师如母,感情深厚。
妇人坐在屋檐下的青石砖上,她皱了皱眉,朝着季修然鼻子微微龛动。
“青牙狼。”
“是群狼。”
“有十三头。”
她一边说,一边在脚底磕了磕旱烟袋,零星火点冒出。
“是。”季修然苦笑,他就知道,能瞒过老村长,但绝对瞒不过老婶。
“宰了几头?”
妇人随口问道。
“一头。”
“怎么才一头?以你的本事,至少要杀三头!”妇人眼睛一眯,纵生命神光要散,却也迸发骇人的厉芒。
“要护着雪鹿,展不开手脚。”
季修然道。
“恩。”
妇人往烟袋锅里压烟丝,季修然上前一步,二指一搓,灵力骤发,自指尖燃起一簇火苗,熟练点燃。
妇人吞云吐雾。
“我要死了。”
她声音平淡,神情中带着一抹壑然:
“这一身本事,全传给了你,我走的也安心。”
妇人笑了笑:“我被夜叉敖吉偷袭,伤了根基,已经好不了啦。不垒天台,也没有两年可活。不如拼一把,只是···唉,看来这狗日的始神,真不庇佑他的子民了。”
“敖吉!”季修然攥紧手掌,杀意喷薄:“我一定会宰了他!”
妇人摆了摆手,长长的烟杆随着她嘬烟的动作微微晃动,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
“修然,始神的法,真的断了。”
她道:
“你不能再步我的后尘,这条路走不通。”
“要走出困境,只有两条路。”
妇人吐出最后一缕烟,心满意足的把黄铜烟袋收起:
“大桐城那边说,可以将桐神的法传给我们,但提前是更改信仰。”
“虽然我捣烂了始神的像,但心里是不愿意的。”
“最关键的是,大桐城那位神灵乃阴神。说是更改信仰,实则跟奴役没区别。一旦应了,村村设庙,四时祭拜,盘剥也就开始了。大蒙特内哥罗本就贫瘠,养活自己已是艰难,哪里有馀粮奉神?”
“这条路,走不得。”
她轻轻摇头。
“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神情坚毅:
“那就是自己找法,续上这条断路。”
“但是哪里有神灵,愿意庇护我们,把法传下,还不来奴役我们···”季修然觉得这不可能。
大桐城便是一个例子。
此城距大蒙特内哥罗百五十里,信奉桐神,虽无登龙之人,但垒起天台者,彼彼皆是,非常强盛,一直觊觎大蒙特内哥罗诸部,多次进犯,掳掠人口、矿产、山宝等。
提起大桐城,大蒙特内哥罗诸部莫不咬牙切齿。
他话音方落,妇人徒然一声厉喝:
“没有法,我们就自己去找!”
“没有神,你就去成为那个神!”
季修然瞳孔倏然一缩,这句话像雷霆一样刺进心里。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每天想的是如何多打一些猎物,好让村里渡过难关。
除了这个,琢磨最多的便是如何能跟女先生多呆一会,好听她讲外面世界的故事。
“看把你吓的。”
妇人冷冷哼了一声。
“吓到是没吓着,只是有些突然。”
季修然挠头。
“我这一生有两大遗撼。”
妇人收回咄咄逼人的视线,罕见的长叹一声:
“一是没能杀完夜叉族。”
“二是没能看到始神的法重现人间。”
她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幻动,充满一种向往:
“老辈子流传下来说,始神来自天域,他的法无比玄奥,垒天台而见始,登龙而化钟,那钟拥有不可莫测之威能,可镇压世间一切邪祟,莫有能敌者。我没那个盼头了,但希望你能替我完成。”
“始字秘符,几百年没出现过了,老婶,我看咱还是找别的法吧,这样靠谱些。”
季修然老实说道。
“呸!”
妇人啐了口唾沫,大怒:
“没出息的家伙。”
她拂袖站起,回到屋子。
“老婶,你干什么?”
季修然叫唤。
“老娘睡会。”
“哦。”
听声音,老婶是真生气了,季修然摸了摸鼻子,只好离开,一路思索老婶的话,走到祠堂。
这里很热闹,全村老小齐上阵,将两头猎物褪毛剥皮,放在一口大鼎里熬煮,并添加山里独有的佐料,调和滋味。
淳淳肉香,很快从鼎中飘出,馋的稚子们,流了一地口水。
季修然捡好的,装了满满一缸,兴冲冲来到老婶家。
老婶睡着了,微微鼾声,从屋子里传来。
他没有打扰,把肉放在厨房灶台上。
到了晚上,再来时,肉缸纹丝未动。
他察觉到什么,猛地推开门,屋子里空荡荡。
他大叫一声,鼻子一酸,想到什么往后山祖地奔去。
他记得老婶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死了,不会打扰别人,自己到祖地,挖一个坑躺里面。
季修然越想越难受,眼框里溢出泪水,抹着泪往后山跑。
路过一片林子,忽的停下,那里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展开两臂,抱住一颗人腰粗的大树,只听‘哼哧’两声,大树被那人连根拔起。
不是老婶是谁!
季修然呆立当场,看着脸不红气不喘的老婶,扛着大树施施然从林中走出,嘴角忍不住抽搐几下。
这是要死的人?
“铁兰溪!”
猛地,一声怒喝,远远地传来。
二人同时回头,就是老村长拄着一根拐杖,立在村口大骂:
“死丫头,又偷我的黄金桑叶,给我滚过来!”
“呀,坏了!”老婶浑身打了一个激颤,把大树顺手扔给季修然。
“风紧,扯呼。”
她速度很快,几个闪铄,消失在密林中。
只有一声叮嘱遥遥传来:
“小子,把这树劈成柴,给我放在院子堆好,不然打烂你屁股。”
“黄金桑叶?”
季修然眼神微微一亮。
古桑之叶,三年纯阳成,经络转金。
蕴养百年,整片叶子皆如淬金,通体金黄,木之生机大壮。
老婶吃了金叶,应该能挺过一段时间。
这让他舒一口气。
只要人在,一切尚有希望。
“知道了!”
他吆喝一声,扛着大树,毅然走到神庙。
“女先生,我伐了大树,你缺柴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