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但他每一剑刺出,都带着一股堂堂正正、无可撼动的气势。
一招一式,清淅分明,将这套入门剑法的精义,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二人面前。
陈书旷如今剑理已通,又得了狂风快剑这等上乘剑术,再回头看这基础剑法,只觉得心应手,轻易便可领悟。
而一旁的叶清友,却是看得满头大汗。
他天资本就愚钝,冲虚这套剑法在他眼中,只剩下繁复与艰难,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学起。
冲虚将七式剑法演练完毕,收剑而立,看向二人:“可都记下了?”
陈书旷躬敬回道:“弟子已尽数记下。”
叶清友却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回……回禀掌门师伯,弟子愚钝,只……只记下了三四式……”
冲虚闻言,却无半分不悦,反而微微一笑:“无妨,你二人一同演练,旷儿,你且将方才所记的剑招使出,清友,你在旁看着,能学多少是多少。”
陈书旷依言出剑。
他悟性本就奇高,又有内力为基,这一套七星剑法使来,虽初学乍练,却已是招式分明,步法严谨,竟是将那“刚正”二字的神韵,学了个七七八八。
一套使毕,冲虚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你已得其形,接下来,便是熟练功了。”
他转头看向叶清友,只见这少年正一脸挫败地站在原地,显然是被陈书旷的天资打击得不轻。
冲虚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不必灰心,你资质虽平,却胜在心性沉稳,我武当一门,讲究以慢打快,以拙破巧,你这般心性,正合我派太极真意。只要勤学苦练,日后成就,未必就在你师兄之下。”
叶清友听罢,眼中重又燃起光亮,用力地点了点头。
冲虚又对二人嘱咐道:“这套七星剑法,你们二人需勤加练习,待得纯熟之后,为师再传你们新的剑法。切记,万不可贪功冒进。”
随后,他将目光转向陈书旷,沉吟片刻,才道:“旷儿,你剑招初成,正需实战磨炼,恰逢两月后,嵩山派要举办一场少年英雄会,江湖上凡不过十六龄的少年少女皆可参加,你可愿赴会?”
“正好,你也需下山一趟,避一避门中那些怀疑你的风言风语。”
陈书旷在山上苦修月馀,虽有八卦吊坠的辅助,但少年心性终究难磨,早想出去透透气,便答应了下来。
冲虚突然不甚自然地嘿嘿一笑,全没了一派宗师的高深:“只是,你参会时当隐藏身份,不可说自己是武当弟子。”
“哦?”
陈书旷有些狐疑地眯起眼,不知道自己这位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片刻之后,他就有了计较——不论是怕五岳剑派统一后撼动两位老大哥的地位,还是不愿看到左冷禅为了自己的野心戕害武林同道。
总而言之,少林与武当对于嵩山派的态度始终是非常警剔的。
所以,冲虚让自己隐藏身份去参加嵩山派举办的少年英雄会,无疑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冲虚见弟子这副表情,也有些心虚,于是又解释道:“嵩山派左掌门一向醉心于五岳并派,甚至不惜使些不光彩的手段,我武当同为武林正道,自不可袖手旁观。”
“而这少年英雄会从未有过先例,乃是突然为之,以左盟主行事之缜密,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叫你隐藏身份去参会,亦存探查之意,切记谨慎行事。”
陈书旷没想到冲虚如此直接坦荡,竟直接将背后真因说了出来。
于是点头应下,又见冲虚拍了拍小叶的肩膀:“清友今年十而有一,还未在江湖上走动过,此行便带他同去吧。”
“真,真的么!”小叶看了看冲虚,又看了看陈书旷,眼中满是兴奋,“谢掌门!谢陈师兄!”
也懒得去问这傻小子为什么连他一起谢了,陈书旷目光流转间,已在冲虚和小叶的脸上打量了几番。
这位叶师弟年纪尚小,天分也是平平无奇,但冲虚却似乎对他颇有些关注。
难不成……这孩子是冲虚的私生子不成?
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不收为亲传,却又亲自教导亲自指点,叫他享有最好的资源……
虽然二人的年纪相差甚大,但习武之人本就身体强健些,冲虚又是一派宗师,说不定便真是老当益壮、金枪不倒。
只是猜测归猜测,陈书旷自己对这个小师弟的观感还是非常良好的。
在原身的记忆中,在其他师兄弟们都对他冷嘲热讽之时,叶清友是为数不多的对他保持尊重的。
于是欣然应下,便和叶清友各自下去准备了。
冲虚立在原地,目送着陈书旷的身影消失在松林小径的尽头。
山风吹拂,卷起他宽大的灰色道袍,猎猎作响。
他伫立良久,深邃的眼眸中,云海翻腾,情绪难辨,直至那个身影再也寻不见,他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没有返回抱朴堂,而是转身,朝着后山更深、更幽僻之处走去。
穿过一片人迹罕至的林海,眼前壑然开朗,一座孤峭的山壁如利剑般直插云宵。
山壁之下,黑沉沉的洞口仿佛巨兽之口,吞吐着森然的寒气。
洞口上方刻着两个古朴大字——忘我。
此地,正是武当派历代掌门继位前必须通过的试炼禁地。
相传,当年三丰真人仙游后,二代掌门俞莲舟接任大位,自觉与恩师之境相去甚远,诚惶诚恐,遂于此地设下重重关卡,以磨炼己心、勘验己身。
自此之后,这便成了武当派不成文的规矩——凡接任掌门者,必先闯此“忘我”之境。
这些年来,每当冲虚心生迷罔,或是自觉道心不稳之时,便会来此走上一遭。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那无边的黑暗。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脚下机括转动的“咔咔”声,与不知从何处滴落的水声交织,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淅。
他脚步不停,身形在黑暗中辗转腾挪,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只凭着数十年来早已烂熟于心的身法与感觉,应接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机关暗流。
木人、飞石、流沙、毒雾……
往日里,他行于其中,如履平地,心如止水。
可今日,他的脑海中,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陈书旷那张温和带笑的脸,又见其和另一个人的面孔缓缓重合、交融……
“锵!”
一枚淬着寒光的铁爪自暗处疾射而出,擦着他的肩头飞过,带起一缕布帛。
冲虚的脚步猛然一滞。
他败了。
在这他曾闯过无数次的禁地之中,竟因一瞬间的心神失守,败给了最简单的一道机关。
他缓缓退出洞口,望着那两个依旧森然的“忘我”大字,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忘我,忘我……修了一辈子道,到头来,竟还是勘不破这执念二字。”
他摇了摇头,转身朝着祖师堂的方向走去。
堂内,香烟袅袅,三丰真人的画象高悬于正中,目光慈悲,仿佛正俯瞰着这世间苍生。
冲虚点燃三炷清香,恭躬敬敬地插入炉中,对着祖师画象,长长地一揖。
他望着画象,声音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弟子本想将那孩子永远留在身边,以道法经文磨其心性、束其手脚,便是怕他知晓自己来处,会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可雏鹰终要离巢,弟子这般,终究是逆天而行……”
“唉……”
冲虚再度长叹,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说不尽的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