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旷这一声清朗,不轻不重,却如一石投水,在鼎沸的人声中漾开一圈清淅的涟漪。
人群里,几个身着衡山派服饰,慕名前来听曲的弟子闻声,皆是神色一变。
数道锐利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个兀自老泪纵横,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当众抓包的门派柱石身上。
刘正风却似充耳不闻,依旧沉浸在那曲终未散的意境之中。
直到陈书旷走到他面前,他才如梦方醒,猛地站起身来,也顾不得什么前辈高人的仪态,一把攥住陈书旷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
“知音!知音啊!”他声音颤斗,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热,“小友,不,陈公子!老夫痴迷音律数十载,自诩于此道不逊于人,可听了你这曲《沧海一声笑》,老夫也不敢再言冠绝此道了!
此曲之雄浑洒脱,真乃老夫平生仅见!不知是何人所作,竟能有如此通天彻地之才?”
他说得情真意切,倒象是寻了一辈子宝的探险家,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神迹。
陈书旷任他抓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意:“刘三爷谬赞,此曲乃晚辈偶然得之,不敢居功。
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刘三爷如此亲近晚辈,便不怕,我是个心怀不轨的歹人,故意借此曲接近于您么?”
刘正风闻言,脸上的激动之色蓦地一收,眼中那狂热的火苗也迅速冷却下来。
他“哦”了一声,缓缓松开了手,那双小眼睛里,已然多了几分审视。
他虽未言语,可那宽大的袖袍却无风自动,微微鼓荡,一股沉凝如山的压迫感,便自他矮胖的身躯中弥漫开来。
陈书旷立在原地,神色自若,仿佛全然没有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气场。
他深知,刘正风身为衡山派的三大巨头之一,即便再如何醉心音律,也绝非不辨是非的昏聩之辈。
自己这般目的明确地接近,他若不起半点疑心,那才叫怪事。
与其让他暗中试探,倒不如自己将话挑明,反倒显得磊落坦荡。
眼看气氛骤然紧张,一旁的刘菁赶忙上前,轻轻挽住父亲的骼膊,柔声撒娇道:“爹爹!您看这位陈公子,眉目清朗、气度不凡,又这般坦荡,主动为您扫平疑虑,怎会是坏人呢?”
她声音温婉甜美,恰如春风化雨,瞬间便将那剑拔弩张的氛围冲淡了几分。
刘正风听了女儿的话,又见陈书旷始终一脸平静,那股迫人的气势便也悄然散去。
他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女儿,满眼宠溺地摇头道:“你这丫头,骼膊肘往外拐得也太快了些!看人家生得俊俏,便一个劲儿地替他说话。
可惜呀,人家已是‘衡山侠侣’,名花有主,你怕是没机会喽!”
刘菁噗嗤一笑,嗔怨地轻打了父亲一下,莞尔道:“爹爹又取笑我!”
她虽与岳灵珊年纪相仿,但这般温婉娇羞的姿态,却与岳灵珊那娇蛮烂漫的模样截然不同,另有一番动人之处。
“哈哈,既然陈小友快人快语,老夫若再疑神疑鬼,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刘正风摆了摆手,神色重归和善:“看你这般模样,寻老夫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老夫痴长你几十岁,却真心将你引为知音。
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凡老夫能办得到,你只管开口!”
陈书旷拱手一礼:“此处人多眼杂,并非说话之地,晚辈蒙三爷错爱,不胜徨恐,若三爷不嫌弃,不妨寻一酒楼,容晚辈备下薄酒,再向您细禀。”
还不等刘正风应声,刘菁便已掩唇轻笑:“这位公子只说请刘三爷,可没说要请我这刘家妹子。那爹爹,女儿便先回山上了。”
她说话时,还好整以暇地看了陈书旷一眼,眼中带笑,显然是在拿他打趣。
陈书旷微感头疼,正要开口,却听一个清脆中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既是同道,合当一同前往,我们自然也要请妹妹随行的。”
陈书旷回头,却见岳灵珊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正对着刘菁笑得眉眼弯弯。
可不知是不是陈书旷的错觉,不知为何,那笑容看在眼里,似乎竟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寒意。
刘正风见状,更是开怀大笑,当即便领着女儿,随二人寻了间清净酒楼,要了个雅间,关起门来叙话。
陈书旷也是豪气,将店里最好的酒菜要了个遍。
待得佳肴齐备,他亲自为刘正风满上一杯,这才举杯行礼:“多谢刘三爷赏脸。”
“无妨,”刘正风笑着摆手,呷了口酒,这才问道,“只是老夫有一事好奇,二位既号称‘衡山侠侣’,想来常在南岳一带走动,为何老夫此前,却从未听过二位名号?”
刘菁在一旁插话道:“爹爹您没听外头的人说书吗?这位陈公子是名门弃徒,那位姐姐,则是魔教……”
说到此处,她闭口微微一笑,将“妖女”二字隐去,才含糊道:“……总之,二位身世坎坷,自然不便抛头露面。”
“哦?”
刘正风闻言,双眉一挑,脸上的笑意却反而增加了几分,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有些兴奋?
“二位竟是这般身世么?”
岳灵珊怕刘正风真以为自己是魔教中人,心中一紧,哪里还坐得住。
她赶忙站起身,急急辩解道:“刘伯伯误会了!晚辈被迫隐瞒身份,实属无奈,是晚辈失礼了。”
说罢,她敛衽一礼,恭声道:“华山派岳灵珊,见过刘伯伯。”
“你是岳师兄的……!”刘正风听罢,眼前登时一亮,也跟着站起身来,脸上满是喜出望外的神色,“哎呀!原来是小珊儿!上次见你,你还是个跟在你爹屁股后头跑的小丫头,没想到一转眼,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了!
岳师兄丰神俊朗,生的女儿,果然也是绝代佳人啊!”
陈书旷见他态度热情,言辞恳切,显然与岳不群的交情匪浅,心中也不由得安定了几分。
刘菁也站起身,向岳灵珊盈盈一礼:“原来是岳师姐,总听爹爹说起岳伯伯‘君子剑’的侠名,今日有幸得见师姐风采,还请师姐代我向岳伯伯问好。
晚辈改日,定当亲自登门拜见!”
三人客套一番,刘正风这才又将目光转向陈书旷。
陈书旷也不怠慢,亦起身回礼道:“武当陈书旷,代家师冲虚向刘师叔问好!”
“冲虚道长?”
刘正风脸上的笑容又是一收,眼中闪过一丝惊奇,随即神色一正,缓缓坐下。
“师侄竟是冲虚师兄的亲传弟子么!”
他沉吟片刻,语气中已没了方才的随意,而是本能地多了几分敬重。
“武当与我五岳剑派素来交好,冲虚师兄更是当今武林泰山北斗般的人物,他座下弟子,果然亦是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