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兴六年春一月,益州巴西郡,汉昌县。
正是开春,天气还略显寒冷,街道上人来人往,多是本地农夫来购置开春后的农用物件。
铁匠铺早早地烧起了炭火,卖农具的、卖麻布的、卖粮食的商贩络绎不绝。
方敏穿着破旧、满是补丁的棉衣走在街上,手里还拽着个木牌。
他身后则跟着个中年汉子,汉子衣衫单薄,体态消瘦,挑着扁担,两侧分别是个箩筐,一个箩筐有些粟米,另外一个则是些木柴。
还有两个娃娃也跟着他们在一起,大一点的约十三四岁,是个女孩,面容清秀,扎着双丫髻,脑后两侧各悬着“垂螺”,说明她还未十五及笈。
小一点的大概七八岁,头发很短,自然垂下。
这种发型也叫做“垂髫”,指的是孩童头发尚短,无法扎髻,或家境贫寒,父母无暇为其精心打理,任其自然生长披散。
两个小孩有些生怯,紧张地跟在大人身后,女孩更是紧紧地拉扯着方敏破旧的棉衣,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从城门口进来后,方敏一直在打量着这座古代的城池。
他自不是古人。
上一世是个穷困潦倒不得志的历史小说家,写历史小说终究是小众,看得人少,收入也少,勉强过过生活。
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是他最恐惧的时候。
一听母亲唠叼,谁家二十岁就娶了老婆,谁家现在年入百万,买了新车建了别墅,谁家孩子出息,考上名牌大学云云。
再看看他。
二本汉语言专业毕业,考了教资却没有去当老师。
当历史作家一无稳定收入,二无五险一金,每次过年总归是在家抬不起头。
可再怎么样,年还是要过。
母亲性格强势,稍不让她满意,就电话轰炸。
一说就是个把小时,说到难听的地方,还会哭着说自己怎么这么悲惨,嫁给了你没用的爹,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之类。
很多时候方敏自己都觉得很窒息,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当做过年回家坐牢,新年刚过就找借口早早离开。
去年亦是如此,大年二十二母亲就打电话轰炸逼他回去,说给他安排相亲,让他立刻马上回老家。
方敏无可奈何,母亲也只是性格强势唠叼起来没完让人窒息,其它地方还是很好,又不能真做不孝子,便只好匆匆收拾坐车回去。
他家在湖南南方山沟深处,要先坐火车到县城,再坐县城大巴到镇上,接着再坐镇上的摩的进入连绵大山深处。
不巧的是那段时间暴雪,摩托车进山速度缓慢,开到了半路上雨雪交加,路过一处悬崖峭壁处时,因山体一侧泥石流把大半的路给堵住。
摩的司机就只能从边上靠近悬崖的一侧过去,可那一侧泥雪深厚,他开车不稳,不慎打滑,车子侧翻了。
司机倒是没事,可方敏不小心从悬崖上滚落了下去,等他醒来,已是千年。
行李箱没了,手机也丢了,就只有身上的这身棉衣棉裤,脚上的棉鞋棉袜,里面的保暖秋衣裤还跟他在一起。
但也经过滚落,被荆棘划得稀烂,棉絮都露了出来。
“周叔。”
方敏到了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向身边的汉子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他的话口音古怪生涩,也是跟着周樵夫一家学了一个多月。
当时滚落悬崖后他身受重伤,浑身都是磕碰痕迹,被周樵夫捡回家中,用些草药敷了伤口,这才慢慢好转。
方敏与周樵夫一家沟通,却发现双方语言不通,交流基本靠手语。
好在他是汉语言专业,隐约间能感觉得到这应该是种古代语,随后悉心学习,慢慢掌握了这里的话语,这才知道,这里居然是三国时期。
眼下诸葛亮正一出祁山,兵锋正盛,攻破陇右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又派马谡镇守街亭,抵御来犯的魏军。
但方敏知道后面马谡驻扎在山上,被张郃围困以至于兵败,导致诸葛亮被迫撤兵。
所以他若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存下去,那就必须要有所行动。
周樵夫挑着扁担拉住小儿子的手,沧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道:“好,你是有大才的人,朝廷一定会重视你。”
“届时我不会忘记周叔的恩情。”
方敏认真说道。
“不用不用不用。”
周樵夫连连摇头道:“小事而已,我先去了。”
说着他对身边儿女道:“丫儿,葫芦儿,咱们快走吧。”
“方敏兄长,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丫儿看着方敏略显羞涩问。
“会的。”
方敏笑着说道:“或许我找不到人带我去汉中,之后还会回来找你们。”
“好,那我等兄长。”
丫儿脸上露出璨烂的笑容,象是一朵娇嫩的小花般可爱。
“恩。”
方敏深呼一口气,与他们道别,便走向中央大街。
汉代县城并不大。
在他看来跟老家的镇也没什么区别。
四四方方的城墙圈起来,布局形成一个田字,基本就一个十字大街。
古人开春的时候,会把从山里打到的猎物、挖到的野菜、自己做的竹具以及砍的柴火拿到城里卖。
卖了后就能换到开春后所需的种子、锄头之类的农具,因此此刻大街上还是相当热闹。
农民们都聚集在城南一带,许多牛车、驴车载着货物,向城南的方向而去。
他们进城是不用纳税的,但需要在特定的地方摆摊,卖出去后根据卖了多少东西来纳多少税,因此周樵夫他们必须往城南走。
方敏则在最繁华热闹的中央大街上,两侧街铺林立,其实在他看来没多少人,来来往往,也就那么几十上百。
但在古代社会,一县总人口可能才几万人,巴西郡的偏僻山区当中这已经是相当繁华的城镇。
他站在大街上,将手中的木牌插在地上,然后也不嫌脏,就这么坐在地上。
这番怪异举动,迅速引起了周围人的围观。
那木牌其实就是用木板拼接而成,上面用木炭写了黑漆漆的字,但古人识字率低,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这人在做什么?”
“不知道,看他插着牌子,莫非是在卖身?”
“你们谁会认字呀,看不明白。”
“费那劲做什么,直接问问他不就行了。”
有人到方敏身边,对他说道:“嗟,你在这里作甚?”
方敏看了对方一眼,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笑了笑只点了点木板没有回答。
见他不理自己,对方抓耳挠腮,又问了几句,方敏依旧不做声。
人都好奇,见大家都聚拢,人也越来越多。
但识字率太低了。
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懂他木板上写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辆牛车徐徐路过,这牛车不是那种清代电视剧里马车的轿车,而是敞篷车,称之为轺车。
两边各一个大轱辘,中间是个坐,上头还顶了一把小伞。
牛车上的人是个中年男子,看到这一幕,对车夫说道:“停下。”
车夫拉了拉牛,本就走得慢的牛停住脚步。
中年男子落车后走到木牌边,有人说道:“是句大人来了,快让一让。”
那人穿过人群到了方敏身边。
方敏听到附近人称呼他为大人倒也没有意外。
只看穿着就知道。
此人穿着锦蜀丝绸氅衣,里层是蓝绸长缎,至少也是本地权贵。
而通过县民叫他大人,估计是当地豪强。
因为根据《后汉书》记载,天子、王公、世家、豪强、长者、有德者、成年人、少数民族头领,父母叔伯皆称为大人。
譬如《三国志》就说:“胡文才、杨整修皆凉州大人。”
巴西郡其实就是后世的四川省巴中市,在汉代这里汉人与少数民族混居,当地賨人居多,而句氏又是汉昌大姓。
像季汉的大将句扶便是汉昌人,汉昌当地田亩就多归于句姓门下。
因此当地百姓称呼此人为句大人,还真不是错误,而是说明此人地位在本地极高,大人便用以对他豪强身份的特殊敬称。
方敏知道对方就极有可能便是自己要等的人,也没有怠慢,而是从地上爬起来,先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灰尘,随后向着对方拱手一礼。
这段时间他也慢慢学会了些古人礼仪。
那句大人没有理会他,而是先看向木板,面色微微皱眉,随后目光又看向方敏,上下打量了许久,说道:“汝是何人敢口出狂言?”
“自是上天派来拯救大汉的有德之人。”
方敏微微一笑。
“有德之人?呵,你觉得丞相会败?”
“会。”
“可是丞相兵锋正盛。”
“盛极而衰的道理,句大人可懂?”
“什么狗屁盛极而衰,丞相用兵如神,吾侄儿便在其帐下任事,我难道不清楚丞相之智,汝一个山野村夫,安敢在此大放厥词?”
句大人双手背负在身后,语气十分严厉地看着他。
方敏有些纳闷,但还是笃定说道:“败与不败,事后自然知晓。你只需要知道,若是我能去,则可改大势。若是不去,必败无疑。你侄儿应该是句扶吧,句家依附于丞相,难道你不担心丞相打败仗吗?何况就算丞相不会败,也不过是送我一个狂夫去一程而已,对你又有何损失?丞相赏识我,我自会对句氏感激。丞相即便不赏识我,又怎么会责怪你忠心为国举荐贤良之心呢?”
“哦?”
这句大人听到他这番话,居然并未生气,反而上下再次打量,目光又在那木牌上扫视而过。
就看到那木牌上写着:“丞相出祁山必败,我有一策,可定天下。谁若能送我到丞相跟前,待我来时腾达,不负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