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雪比成都的冷,带着股凛冽的劲儿,落在刘禅府邸的琉璃瓦上,簌簌地响。偏厅里烧着上好的银炭,暖意从脚下漫上来,混着桌上酒肉的香气,把窗外的寒意隔得严严实实。
“安乐公,尝尝这洛阳水席的‘牡丹燕菜’,”司马昭端着酒杯,笑容里藏着说不清的意味,“用白萝卜雕成牡丹形,配着燕窝炖的,是咱洛阳的名菜。”
刘禅夹起一筷子,雪白的萝卜丝在舌尖化开,带着燕窝的柔滑,甜丝丝的。他含糊地赞道:“好吃,比成都的泡菜爽口。”
满座的魏臣都笑了,笑声里带着轻慢。只有郤正坐在角落,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是从成都跟着刘禅来洛阳的旧臣,看着曾经的天子此刻像个讨食的孩子,心里像被雪冻着,又沉又硬。
司马昭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刘禅身上:“安乐公在洛阳住得惯吗?比起成都如何?”
刘禅正往嘴里塞着一块鹿肉,闻言连忙咽下:“惯!太惯了!洛阳比成都热闹,宫里的美人也比成都的俏,还有这酒……”他举起酒杯,“比蜀中那掺水的强多了!”
“那公还思念蜀地吗?”司马昭追问,声音里的笑意淡了些。
刘禅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蜀地?啥样儿来着?这儿有吃有喝有玩,不想,不想。”
又是一阵哄笑。郤正的脸涨得通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出发前,在成都宫城的废墟里,看见诸葛亮手植的那棵柏树被魏军砍了做柴,树桩上还留着刀斧的痕迹,像在淌血。
宴席散后,刘禅醉醺醺地被太监扶着回内院,郤正跟在后面,忍不住低声说:“陛下,下次司马昭再问,您该说‘先人坟墓远在蜀地,无时无刻不思念’,这样或许能让咱们回成都去。”
刘禅打了个酒嗝,挥挥手:“回去干啥?成都的宫殿都被烧了,黄皓也被砍了头,连我藏在床底下的那些珠宝都没了……这儿多好,天天有肉吃。”
郤正看着他肥硕的背影,突然觉得无话可说。这个曾经在诸葛亮《出师表》里被反复叮嘱“亲贤臣,远小人”的君主,如今心里只剩下“肉”和“珠宝”。那些被姜维用性命守护的“汉祚”,被诸葛瞻用鲜血染红的“兴复”,在他这里,早就成了被遗忘的旧账。
几天后,司马昭又在府中设宴,特意请了些从蜀地来的降臣。酒过三巡,他让人奏起蜀地的乐曲,弦声里带着巴山蜀水的缠绵,听得那些降臣个个垂头落泪。
“安乐公,”司马昭指着那些落泪的人,“你看他们,还在思蜀呢。”
刘禅正啃着一块羊骨,闻言抬起头,咧嘴一笑:“他们哭啥?这曲子挺好听啊,就是没洛阳的《霓裳羽衣》带劲。”
郤正坐在席间,只觉得那蜀地的弦声像针一样扎耳朵。他看见当年在南中跟着诸葛亮平叛的老将军霍弋,正用袖子偷偷擦眼泪;看见曾在锦官城当织工的李嬷嬷,哭得直打哆嗦,手里还攥着半块蜀锦;看见自己带来的那个小书童,正望着窗外的雪,小声念叨“成都的梅花该开了”。
只有刘禅,吃得眉飞色舞,还跟着魏地的乐曲拍起了手。
司马昭看着他,忽然对身边的贾充说:“人之无情,乃可至于是乎!虽使诸葛亮在,不能辅之久全,而况姜维邪?”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郤正心里。是啊,诸葛亮在时,多少次在朝堂上苦口婆心,劝刘禅亲理朝政,远避奸佞;姜维九伐中原,把自己的家产都贴进了军饷,只为“兴复”二字。可他们拼尽全力想扶住的,竟是这样一根烂掉的木头。
宴席散后,霍弋找到郤正,老泪纵横:“郤大人,咱不能就这么算了!听说南中还有旧部在抵抗,要不咱们……”
“抵抗?”郤正苦笑,“拿什么抵抗?陛下自己都忘了是汉家天子,咱们这些人,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他指着远处刘禅的身影,那胖子正拉着司马昭的小妾说笑,脸上的谄媚比在成都时对黄皓还甚,“你看他,哪还有半分先帝的影子?”
霍弋望着刘禅,突然猛地一拳砸在柱子上,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先帝当年在长坂坡,单骑救主;丞相在五丈原,鞠躬尽瘁……他们要是看见今天的陛下,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
郤正没接话,只是想起诸葛亮在《诫子书》里写的“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那时总以为是劝诫子弟,现在才懂,或许也是在预见今日的悲凉——当一个君主把“安乐”当成信仰,把“遗忘”当成本能,再坚固的江山,也会像雪一样消融。
入冬后,洛阳下起了更大的雪。刘禅的府邸里却依旧热闹,他让人仿照成都的样式盖了座小游园,挖了个池塘,养着从蜀地运来的锦鲤,天天召集魏臣饮酒作乐,日子过得比在成都时还滋润。
郤正偶尔会去游园的角落坐坐,那里有他偷偷种下的几株蜀地的兰草,叶片在寒风里蔫蔫的,却还没死。他总想起成都的丞相府,诸葛亮的书案上总摆着这样的兰草,说“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这天,他正给兰草培土,刘禅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手里把玩着一串新得的珍珠:“郤正,你弄这破草干啥?不如跟我去喝酒,昨天司马昭又送了两个西域舞姬,那身段……”
“陛下,”郤正打断他,声音有些发颤,“您还记得建兴十二年吗?那年丞相在五丈原去世,您亲自素服三日,百姓们跪在街头哭了三天三夜。”
刘禅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摇摇头:“忘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时候我还小,记不清了。”
“那景耀六年呢?”郤正的声音更高了,“绵竹失守,诸葛瞻父子战死,消息传到成都,您抱着黄皓哭,说‘怎么办’。您还记得吗?”
“哎呀,提那些干啥!”刘禅不耐烦地挥挥手,“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挺好吗?有酒有肉有美人,打仗多累啊。”
郤正看着他,突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比洛阳的雪还冷。他终于明白,蜀汉灭亡的根本,或许从来不是邓艾的奇袭,不是姜维的穷兵黩武,也不是世家的贪婪——而是眼前这个人,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君主,从骨子里就失去了“记得”的能力。
记得先帝的嘱托,记得丞相的教诲,记得那些为“汉”字流血的人,记得自己身上的责任……这些他都忘了。当一个王朝的掌舵人把“遗忘”当成了生存之道,把“安乐”当成了终极追求,那这艘船,注定要在风浪里沉没。
他站起身,不再看刘禅,也不再看那些蔫了的兰草,一步步走出游园。雪落在他的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披上了件素衣。远处传来刘禅的笑声,还有舞姬的乐曲声,热闹得很。
郤正抬头望向西南,那里是成都的方向,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茫茫大雪。他仿佛看见诸葛亮的《出师表》在风中飘动,字里行间的“兴复汉室”被雪覆盖,渐渐模糊。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灭亡,而是灭亡之后,连记得的人都没了。
洛阳的雪,还在下着,像要把所有的痕迹都掩埋。只有郤正的脚印,在雪地里延伸,又浅又长,像是在写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给那些被遗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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