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一盆泼翻的浓墨。
郎中令府内,安静如初,沈渊没有点灯。
他独自坐在无边的黑暗里,指尖反复摩挲著那块玄铁令牌。
令牌的材质冰冷,那股寒气像是能顺着他的指尖,一路钻进心脏。
白日里那份受封赏的狂喜,早已被这深夜的寒意冲刷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刮骨钢刀般的后怕。
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著淮阴侯府的那场酒局。
韩信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端起酒杯的动作,都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那句看似随意的“为何在楚营籍籍无名”,是探他过往的根底。
那句轻描淡写的“垓下之事”,是拷问他忠诚的刀。
而最后那句邀他去北地边关的“美意”,更是裹着蜜糖的致命毒药,一个最终的陷阱。
沈渊毫不怀疑。
若是没有脑海中那道“天启”的指引,只要自己在任何一个瞬间,流露出半分属于武人的骄傲,或是对未来的野心,甚至是当年未遇明主的一丝怨怼
今天,他绝对走不出那座侯府。
即便侥幸走出,韩信只需在陛下面前轻飘飘一句“沈渊心有不轨”,就足以让他和他背后刚刚有了一点起色的沈氏一族,被连根拔起,剁成肉泥。
这个念头,让沈渊后背刚刚干涸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
他对那股凭空出现的神秘“天启”,第一次产生了真正的敬畏。
那不是指引,那是他的命。
“好家伙,这帮玩心眼儿的,心脏都分八百个瓣儿吧!”
现代出租屋内,沈安盯着模拟器里老祖宗的复盘,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跟这帮老狐狸玩,我这脑子根本不够用啊!感觉随时要被cpu干烧了。”
【滴!检测到宿主心率过速,认知能力出现临时性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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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沈安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这一次的死里逃生,价值巨大。
它让沈安和沈渊,这对相隔两千年的祖孙,前所未有地明确了沈氏家族在汉初唯一的活路。
——绝对不站队!
要当一个所有人都觉得你忠诚、识趣,但又带着那么点“憨厚”和“一根筋”的吉祥物。
对谁都笑,对谁都恭敬,但心里只效忠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不,更准确地说,只效忠于“活下去”这三个字。
次日,寅时。
天边还泛著青黑色的微光,寒星未退。
沈渊已经穿戴整齐,将那块代表着天子信重的玄铁令牌,郑重地挂在腰间。
令牌的重量,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他没有片刻迟疑,迎著黎明前的寒风,大步朝着皇宫方向走去。
这是沈安在梦里都在对他嘶吼的指令:“坦白!立刻!马上!拿着刘邦给你的新令牌去!你必须是第一个告诉刘邦你和韩信吃饭的人!必须从你嘴里说出来!要是等别人告密,你就死定了!”
未央宫,书房。
刘邦刚起身,正被内侍伺候着漱口,一声哈欠还没打完,就听见通报,说新任的郎中令沈渊在殿外求见。
这么早?
刘邦眉毛一挑,有些意外:“哦?宣。”
沈渊几乎是疾步走进大殿,在距离御案还有十步远的地方,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闷响,整个人重重跪了下去。
他的脸上,完美地融合了七分忠诚无畏与三分劫后余生的惊恐。
“陛下!臣有罪!臣昨夜私下见了淮阴侯!”
他将韩信宴请自己的事,每一个细节,都原原本本地“坦白”了出来。
当然,是经过沈安这位“总导演”精心剪辑与艺术加工过的版本。
在他的描述里,他从踏入淮阴侯府的那一刻起,就浑身僵硬,如坐针毡。
“陛下,淮阴侯问臣,愿不愿意去他麾下,去北地领一支兵马。臣臣当时吓得魂都没了!”
沈渊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份恐惧依旧攥着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目光灼灼地直视著御座上的帝王,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
“臣当场就回禀了大将军!臣是陛下的郎中令!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臣这一生,只愿为陛下执鞭牵马,守卫宫城!绝无二心!”
“若是淮阴侯再行逼迫,臣臣宁可以死明志,也绝不辱没陛下天恩!”
刘邦一直静静地听着,眼神中古井无波。
可当听到这最后一句决绝的表态时,他脸上那层属于帝王的威严面具,瞬间崩裂。
“哈哈哈哈哈哈!”
震耳的笑声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
他大步走下台阶,一把将沈渊从地上拽了起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沈爱卿!朕的忠臣啊!”
刘邦笑得眼角都挤出了泪花。
一个被韩信稍微招揽一下,就吓得屁滚尿流,第二天凌晨就哭着跑来跟自己表忠心的愣头青。
这种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对沈渊那最后一点源自“降将”身份的疑虑,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爱卿何罪之有?快快平身!”刘邦对沈渊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亲切与温和,“韩信也是一番好意嘛,想为国举才,哈哈哈不过,你做得对!朕的郎中令,就该时时刻刻守在朕的身边!”
经此一事,沈渊在刘邦心中的“忠犬”标签,算是用火漆给焊死了。
而在淮阴侯府那边,韩信听闻此事,也只是淡然一笑。
这种第一时间就跑去皇帝面前“打小报告”的识趣和“怂”,反而让他愈发觉得,沈渊这个人,的确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是个可以放心搁置一边的聪明人。
沈渊,就这样奇迹般地在汉初两大权力旋涡的中心,走上了一根摇摇欲坠,却又无比精准的钢丝。
出租屋里,沈安看着老祖宗被刘邦亲切赐座,又赏了早膳,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准备撕开一包辣条犒劳一下自己快要爆炸的大脑。
就在这时。
模拟器界面上,响起了一声与以往截然不同,异常清脆、冰冷的提示音。
【叮!】
【检测到关键历史人物“吕雉”对先祖“沈渊”的关注度已提升至临界值:30点。】
【警告:该人物为高危权谋核心。其关注度的提升,将大概率触发不可预测的“支线任务”或“死亡危机”。请宿主谨慎应对。】
沈安撕开辣条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他猛地看向屏幕的分镜头。
画面中,当他的老祖宗沈渊满面春风、如释重负地走出未央宫时,在不远处一道长廊的朱红立柱之后,皇后吕雉正静静地站在阴影里。
她遥遥望着沈渊的背影,那张史书上以温婉端庄著称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她的眼神,也没有所谓的深邃。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
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终于在棋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颗刚刚崭露头角,或许可以为自己所用的棋子。
真正的恐怖,现在才刚刚将目光,投向这张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