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扑打着清河县陈旧的门楼。
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不偏不倚,正正地横在城门口。
宁远出路被堵住了。
“宁兄弟,这是要去哪儿?”
“是否需要我送一程”
车帘掀开,裘锦荣裹着厚厚的雪狐披风,笑吟吟地踱步下了成车。
身后跟着四名眼神如刀的护卫,目光齐刷刷锁在宁远身上。
宁远心头一凛,脸上却反应很快挂起惊讶的笑容。
抱拳迎上。
“裘老板!你在这儿做什么,我还以为是哪路好汉要拦路发财呢!”
裘锦荣下巴微扬,锐利的目光在宁远脸上扫过,似笑非笑。
“在悦来酒楼闷得发慌,出来透透气,宁猎户你这是……”
“巧了不是,”宁远咧嘴,拍了拍身上的落雪,“我也是闲不住,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山里人,坐不住的。”
裘锦荣呵呵一笑,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宁远肩头。
“干坐着确是无聊,交货尚需时一些时间,不如随我回去?”
“正好有人送来些新鲜糕点,咱们品茶尝鲜,也好打时间。”
宁远目光飞快扫过城外茫茫雪原,当即拱手抱拳。
“裘老板盛情,那就却之不恭了!”
马车轱辘碾过积雪,发出吱呀声响。
车厢内,宁远面色平静,心底却浪潮翻涌。
大脑不断回想起聂雪所的那番话。
如果那盐矿真是他的白虎堂口的秘密据点,但为什么一直不阻止自己?
显然裘锦荣看上的不仅仅是那一石精盐,还有他提炼精盐之法啊。
重回悦来酒楼雅间,炭火正旺,驱散了一身寒气。
裘锦荣脱去披风,露出消瘦的身形,脸颊凹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慑人。
他拈起一块精致的糕点,慢条斯理地问道,“宁兄弟,若此番生意顺利,赚了银钱,有何打算?”
宁远咂咂嘴,露出一脸憨实。
“我就是一个山野猎户,能有什么大志向?”
“回村起几间敞亮屋子,守着媳妇孩子热炕头就好了,至于馀下的银钱,留着吧。”
“就没想过钱生钱,做番事业?”裘锦荣为他续上热茶,目光如钩。
宁远苦笑摆手。
“我要有裘老板您这样的见识和人脉,或许还敢搏一搏。”
“可猎户的本分,终究是山林里讨生活。”
“但宁兄弟眼下做的,可是连皇室诸候都要侧目的大买卖啊。”
裘锦荣起身踱到窗边,望着渐沉的暮色,声音低沉。
“毕竟乱世,乱的是民,起势的是一群胸有大志,割据一方的枭雄啊。”
“吧嗒!”
宁远手中茶杯故意一松,茶水溅射一地。
杯中沉浮的茶叶,水面倒映出宁远徨恐而紧张的脸。
“那是造反啊,造反是要杀头的,裘老板可不敢乱说啊。”
裘锦荣哈哈大笑,“大干也是造反出来的,皇室里边个个都是流着土匪的血,如今还不是改头换面,成了所谓真龙血脉?”
“杀一人你是触发律法,杀十人百人,你是一方山头凶悍土匪,杀千人万人你是枭雄,可杀几十万人,上百万人。”
“那你是什么?”裘锦荣笑问。
宁远故作紧张,“是是皇帝?”
“错,是这世界的主宰。”
裘德容眼中野心涌动,虽然一闪而逝,可却被宁远敏锐捕捉到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问出处,宁兄弟可投靠上门,寻一条出路。”
“我这等微末之人,能靠谁?”
“我。”
裘锦荣转身,目光灼灼,“只要你有足够的价值,裘某可为你撑起一片天。”
宁远连连摆手,打着哈哈。
“裘老板说笑了,我哪有什么价值……”
裘锦荣也不点破,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禀报。
“爷,运货的船已到码头,水路已打点妥当,船家问货何时能到。”
“告诉他们,快了,”裘锦荣淡然回应。
子时,万籁俱寂。
胡巴带着之前路过脸的三个兄弟,押送着精盐,在薛红衣的接应下,安全抵达悦来酒楼。
查验过精盐成色,裘锦荣满意点头。
“宁兄弟好手段!这精盐品质上乘,堪比工部精品,不愁卖不上价钱。”
薛红衣冷漠问,“裘老板,这批货何时能全部出手?”
“上等精盐,自有豪绅争抢,相信用不了多久。”
裘锦荣笑着,目光却瞥向一旁沉默异常的宁远。
薛红衣察觉有异,但碍于外人在场,并未多问。
裘锦荣走到宁远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宁兄弟,我还是那句话,乱世将至,早做打算。我船上,始终给你留个位置。”言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宁远,你怎么了?”人一走,薛红衣立刻蹙眉上前,“事情不是挺顺利吗?”
宁远望着窗外沉沉的雪夜,默然不语。
胡巴几人还沉浸在分红的美梦中,咧着嘴畅想未来。
“宁远!”薛红衣冰凉的手握住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裘锦荣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良久,宁远才沙哑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媳妇儿……那二成五的分红,咱们不能要了。”
“什么?!”话音未落,胡巴几人顿时炸了锅。
胡巴几步冲到近前,抓耳挠腮,“宁兄弟!这是为何?这上好精盐堪比黄金,有了钱,咱们什么做不成?”
薛红衣一个眼神扫去,胡巴顿时噤声,悻悻退下。
“都出去!”薛红衣冷声道。
待众人退出,她将宁远按坐在椅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一五一十告诉我。”
宁远深吸一口气,将从聂雪处意外得知的线索和盘托出。
裘锦荣与黑风岭匪帮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左千户竟是裘家暗中栽培的势力。
而那座盐矿,根本就是裘锦荣的秘密产业之一!
“也就是说,咱们的底细,他早就一清二楚。”
宁远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嗓音苦涩。
“他按兵不动,只是想借这一石精盐,确认我是否真掌握了提炼之法。”
“如今……我们算是自投罗网了,这二成五分利,不是财路,是买命钱!”
薛红衣凤眸微眯,寒光乍现,“但他要的,恐怕不止这些。”
“是,他真正图谋的是提炼之术。”
宁远叹气道,“或许……交出去是条生路?”
“裘锦荣所图甚大,绝非寻常商贾。
囤积粮草,敛聚巨资,在边城豢养私兵,若再得精盐之法……”
薛红衣说到此处,红唇微张。
宁远伸手轻轻按住她的唇,低声道。
“怀璧其罪。”
“我们无权无势,贪心只怕有命赚没命花。”
“可若交出去,在这乱世,无立身之本,同样难以存活……难,难啊。”
如果自己有足够的人手,也不用如此忌惮。
但现在他就是没有跟对方在一张桌子公平谈话的资格。
想到这里,宁远感叹命运不公平。
为什么自己来到这鬼地方,只是一个猎户。
那隔壁动不动就是皇子,世子,再差也得是门阀世家吧。
薛红衣察觉到了自己男人的沮丧。
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薛红衣语气坚定。
“你是当家人,你来做主。”
“你若决定交出提炼精盐之法,我无异议。”
“你若选择硬撼,我和兄弟们也绝不退缩!”
她眼中闪过沙场宿将才有的厉色。
“一个乱世里想兴风作浪的投机之徒,我还没放在眼里。”
她自有底牌,但亮不亮,取决于宁远有无与这世道搏命的胆魄。
他有,她便敢为他亮剑。
若没有,她便陪他安度这段时日,生儿育女,也算全了这场夫妻情分
清河县外的水运河,在五年前曾水匪猖獗,商船屡遭劫掠,直至赵县令上任,筹资请边军剿了几次,水路才得安宁。
此时,一艘商船正准备启航。
裘锦荣拢了拢雪狐披风,对身侧四名心腹护卫淡淡吩咐:
“宁猎户似乎……还在尤豫。”
“去,帮他一把,让他看清这世道的真面目。”
四名护卫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狞笑,齐声应道:
“是!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