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山雨欲来、疑云密布的时刻，一场看似无关的风雅之事，悄然上门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衙门外通报：“和府总管和不多先生，特来拜访赵大人，言称慕大人清名，有雅物相赠。
赵铁柱与纪老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不多，和珅的心腹二管家，其名虽不显于朝堂，但在京城权贵圈内，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角色，他亲自登门，绝无小事。
“快请。”赵铁柱整理衣冠，沉声道。
不多时，和不多缓步而入。他约五十岁年纪，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穿着一身料子极好却款式朴素的深蓝色直裰，脸上挂著谦和而又不失体面的笑容，行走间步伐沉稳，毫无寻常仆役的卑琐之气。
“小人和不多，参见赵大人，纪师爷。”他拱手行礼，姿态从容，仿佛面对的并非官员，而是平等的友人。
“和先生不必多礼，请坐。”赵铁柱示意看茶，“不知先生今日光临鄙衙，有何指教？”
和不多微微一笑，并未立即入座，而是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长长的、用上等锦缎包裹的画筒，双手捧著，恭敬地置于赵铁柱面前的案几之上。
“指教不敢当。”和不多声音温和，“我家主人和大人，素闻赵大人为官清正，能力卓著，近日办理漕运一案，更是劳心劳力，宵衣旰食。大人心中感念赵大人为朝廷分忧之辛劳，又知赵大人乃是风雅之士，故特命小人前来，奉上一件小玩意，聊表慰劳之意，绝非公务，纯属私谊，还望赵大人笑纳。”
赵铁柱看着那精致的画筒，心中警铃大作。他打着哈哈：“和中堂厚爱，本官心领了。只是本官一介粗人，于这书画一道，只停留在春宫图额，年例的鉴赏水平，其余实在是一窍不通，恐辜负了和中堂的美意，如此贵重之物，万万不敢收受。”
和不多似乎早有所料，笑容不变，轻轻解开锦缎，露出里面一个紫檀木雕花的画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画盒，取出一幅卷轴。那卷轴的轴头是温润的玉石，裱工的丝绸细腻非凡，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赵大人过谦了。”和不多缓缓将画轴展开，“此乃前朝一位隐逸画师的戏笔之作，名曰《空山新雨图》。说来有趣，此画乍看之下，仿佛只是一卷素纸，空白一片。”
果然，画轴完全展开，只见纸色微黄，古朴雅致，但画面上空空如也，唯有右下角有一方小小的、模糊不清的收藏印鉴。
赵铁柱和一旁的纪老六都愣住了。送一幅白纸？
和不多对他们的反应毫不意外，继续从容说道：“然，我家主人言，此画妙就妙在这‘空’与‘白’之中。画师心境高远，不落俗套，将其毕生感悟之‘意境’，藏于这无垠空白之内。需有缘之人，于静夜之时，独对孤灯，心无杂念，细细品味，方能渐次领悟其中‘深远意境’。初看是空，再看是虚，三看…或许便能见山川巍峨，云水流动，乃至…洞悉世情，明心见性。”他话语缓慢，每个字都似乎带着别样的重量，尤其是“意境深远”四字，更是微微加重了语气。
赵铁柱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和府的人说话都高深莫测。他干笑两声：“这个…和中堂的鉴赏水平，果然非我等俗吏所能企及。只是这意境…太过高深，本官愚钝，怕是参悟不透啊。”
和不多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铁柱一眼，又瞥了一眼旁边若有所思的纪老六，微笑道：“赵大人不必急于一时。风雅之事，重在涵养。此画便留与大人，公务之余，闲暇把玩，或许…时机到了，自然便能领会其中妙处。小人告退。”说完，他再次恭敬行礼，也不等赵铁柱再推辞，便带着随从从容离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的送礼差事。
值房内，只剩下赵铁柱、纪老六，以及那幅诡异的“空白”古画。
“老六，这和珅搞什么名堂？”赵铁柱指著那画，一头雾水，“派人恐吓不像恐吓，送礼送一张白纸？还意境深远？他是不是在讽刺咱们查案查了半天，一无所获，一片空白？”
纪老六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案前，俯下身，极其仔细地观察著这幅《空山新雨图》。他先是用指尖轻轻触摸画纸的质地，然后是装裱的丝绸、玉质轴头，接着又凑近闻了闻墨迹（虽然看不到）和纸张的味道。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光芒。
“大人，”纪老六缓缓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恐怕…我们都想错了。这和珅，送的恐怕不是讽刺，而是一份…天大的‘诚意’。”
“诚意？一张白纸？”赵铁柱更糊涂了。
“此纸…并非寻常画纸，触手微涩，带有极淡的硫磺气味，且裱工内层似乎用了特殊的防火衬料。”纪老六目光灼灼，“还有那‘意境深远’，需‘静夜独对孤灯’品味…灯…火…”
他猛地抬头，看向赵铁柱：“大人，取一盏油灯来！要明亮些的！”
赵铁柱虽不明所以，还是立刻吩咐人去取。一盏明亮的铜质油灯很快被端了上来，火苗跳跃，将值房照亮。
纪老六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幅“空白”古画，在赵铁柱和马屁精等人好奇的注视下，将画纸的背面，缓缓地、保持一定距离地，靠近油灯跳跃的火苗上方，均匀地烘烤。
奇迹发生了！
随着画纸受热，那原本空白一片的纸面上，竟然开始逐渐显现出淡淡的、焦黄色的痕迹！起初是模糊的线条，然后线条迅速变得清晰、连贯，勾勒出的并非什么山川云水，而是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格子，格子里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这…这是…”赵铁柱凑近了看，呼吸骤然急促。
那些显现出来的字迹，分明是：
“京师…通源银号…见票即兑…凭此暗记…白银贰万两…”
“扬州…福昌钱庄…寄存…黄金一千两…”
“苏州…织造衙门…‘孝敬’…乾隆二年…五万两…”
“漕运…‘漂没’补亏…乾隆三年…八万两…经手人…”
一行行，一列列，清晰无比！
这哪里是什么意境深远的古画！这分明是一张用特殊隐形药水（或是利用矾、柠檬汁等物书写，遇热显影的古法）书写而成的、记录著巨额财富和关键罪证的——巨型银票兼秘密账册！
画纸不大，显影出来的信息量却大得如此惊人，涉及多个州府的银号、钱庄，以及数笔与漕运亏空案密切相关的巨额款项往来，有些款项后面，甚至还隐约提到了几个关键人物的代号或姓氏！
值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油灯火苗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几人粗重而震惊的呼吸声。
赵铁柱张大了嘴巴，指著那幅在火烤下“原形毕露”的古画，手指颤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这手段之精巧，心思之缜密，贿赂之大胆，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
纪老六缓缓将画从火苗上移开，纸面上的痕迹随着温度降低，又慢慢变淡，最终恢复成一片空白，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显现从未发生过。
“好一个‘意境深远’…”纪老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复杂，“好一个‘需静夜独对孤灯品味’…和珅此举，一为示好，二为展示能量，三…恐怕也是一种警告和试探。他这是在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在查什么，他能给我们难以想象的财富，也能…轻易掌控局面。”
赵铁柱一屁股坐回椅子，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看着那幅恢复“平静”的空白古画，仿佛在看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惊雷。
“这…这东西…”他声音干涩，“我们…该怎么办？”
收下，意味着可能与和珅达成某种默契，漕运案或许会“适可而止”，廉政衙门和他赵铁柱将获得巨大的“资源”，但也将彻底被绑上对方的战车，万劫不复。
不收，或者公开，则意味着彻底与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学士撕破脸，接下来的狂风暴雨，恐怕远非一个廉政衙门所能承受。
这幅空白的画，此刻在赵铁柱眼中，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