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总督富勒浑在狱中“咬舌自尽”的消息，不胫而走，如同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廉政衙门的值房内，赵铁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那件刚穿上身没多久的鹌鹑补服前襟，都快被他焦虑的手指搓揉得起了毛边。
“完了完了，这下可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赵铁柱捶胸顿足，胖脸上满是油汗，“外人肯定以为咱们办案酷烈，逼死了朝廷二品大员！这顶帽子扣下来，咱们廉政衙门还能有好果子吃？”
相比之下，纪师爷纪老六却显得老神在在。他正慢条斯理地品著一盏新沏的龙井，茶香清冽，与值房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这茶叶，乃是昨日某个品级不高不低、态度不明不白的官员送来的“慰问礼”，名曰给赵大人压惊，其背后深意，耐人寻味。
“大人稍安勿躁。”纪老六吹开浮叶，啜饮一口，悠悠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富勒浑这一死，依卑职看，反倒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大忙？”赵铁柱猛地停下脚步，瞪圆了眼睛，伸手想去摸纪老六的额头，“老六！你是不是这几日熬坏了脑子，开始说胡话了？这可是活生生一条老人命，还是二品大员的命！咱们头上这口锅，沉得很呐！”
“正是因为这‘人命关天’，才越发显得咱们查案查对了方向，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逼得他们不得不行此断尾求生，甚至…弃卒保车之策。”纪老六放下茶盏，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闻，“大人请想，他富勒浑若是心底坦荡，无惧审查，何必行此极端？这岂不是不打自招，明晃晃地告诉皇上，告诉满朝文武，这漕运亏空的案子背后，水深得很，也脏得很？”
赵铁柱闻言，躁动的步伐稍稍放缓，眉头却锁得更紧：“话是这么说…可这事儿…”
话音未落，值房外陡然传来一阵喧哗哭嚎之声，间或夹杂着张铁头粗声粗气的呵斥。但显然，呵斥并未能阻挡来人。
只见张铁头急匆匆抢进门来，脸色难看：“大人，不好了！漕运总督府来了一大家子人，披麻戴孝，堵在衙门口，说要讨个说法！为首的是富勒浑的夫人，哭闹得最凶！”
赵铁柱心头一紧，暗叫“来了”。
他整了整官袍，努力摆出威仪，在纪老六和几位得力下属的簇拥下，来到衙门口。
门外景象，着实令人头痛。只见二三十名男女，皆身着缟素，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哭声震天。
为首一名中年妇人，发髻散乱，面色悲戚，正是富勒浑的遗孀富察氏。
“赵大人！青天大老爷啊！”富夫人一见赵铁柱，立刻以头抢地，哭声凄厉，“您逼死我家老爷，总要给我们孤儿寡母一个说法啊！老爷生前最重名声，如今却落得个待罪之身、横死狱中的下场，叫我们往后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这哭声极具感染力，引得周围不明真相的百姓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赵铁柱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当下便有些手足无措，心生恻隐，下意识就想上前搀扶安慰。
纪老六却眼疾手快，在后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的官袍后摆，随即上前一步，对着富夫人及其家眷拱了拱手，声音清朗，盖过了哭嚎：“富夫人，诸位，还请节哀顺变。”
他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富大人不幸身故，我等亦深感痛心。然，国法如山，漕运亏空一案，事实俱在，账目清晰，尚未了结。富大人身为漕督，责无旁贷。如今斯人已逝，若能查清款项去向，揪出幕后蠹虫，或可为富大人减轻几分罪责，保全一二身后清名，朝廷念在其或有苦衷，或许对家眷也能稍加抚恤。若夫人深明大义，肯协助查案…”
富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泪眼，惊疑不定地看着纪老六：“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纪老六脸上依旧挂著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话语却如绵里藏针，“若是案情得以查明，证明富大人只是受人蒙蔽，或被迫顶罪，那自然另当别论，夫人与公子小姐们的日子，或许还有些许转圜之余地。可若是此案就此成为糊涂案，再也查不清了…”
他故意拖长语调，目光扫过富夫人瞬间煞白的脸，以及她身后那些眼神闪烁的家眷，才缓缓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惋惜：“那富大人恐怕就真的要坐实这贪墨的罪名，遗臭万年了。届时，按照《大清律》，贪墨官员家产抄没，家眷流徙。别说朝廷抚恤，怕是连归葬祖坟，都将成为奢望。夫人，您可要想清楚了。”
这一番连消带打，既点明了利害关系，又暗含威胁。富夫人呆立当场，脸上的悲戚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所取代。她不再哭嚎，只是身体微微颤抖，最终软软地瘫坐在地，发出压抑的、更显绝望的呜咽。但这一次，哭声里的意味已然不同，少了几分闹事的决绝，多了几分认命般的惶惑。
回到值房，屏退左右，赵铁柱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老六，咱们这样…是不是太缺德了？人都死了，还拿身后名和家眷来拿捏…”
“大人！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纪老六神色一正，语气罕见地严肃起来，“您可知道，据目前已查实的部分，富勒浑这些年贪墨的漕银、索要的‘孝敬’，就不下八十万两雪花银！这些钱，够十万贫苦百姓吃用一年！多少河工因款项克扣而食不果腹？多少漕船因偷工减料而沉没大江？这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
这时，马屁精捧著一本厚厚的账册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低声道：“大人，师爷，这是咱们的人刚从富府书房暗格里起获的私账副本，您看这一笔：乾隆二十三年，通州漕运上报‘漕粮损耗’、‘河道疏浚’等项，支取白银五十万两，实际去向…”他指了指账册上一处模糊的标记，“…是用于京西某座新修园林的土木之费，而那园子，据小的暗中查访，似乎与…和府有些关联。”
“和府？”赵铁柱手一抖，差点打翻桌上的茶盏，声音都变了调，“哪个和府？难道…”
“大人心中明白就好。”纪老六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截住了他的话头，“所以，富勒浑必须死。他不死，有些人晚上睡不着觉啊。他这一死，既是顶罪，也是警告，更是想把线索彻底掐断在我们廉政衙门门口。”
赵铁柱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彻底明白了眼前的局势：“所以他是被…灭口？”
“嘘——”纪老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屋顶，又指了指窗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心里明白，胜过万语千言。”
恰在此时，摸鱼懒洋洋地晃了进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嘴里却说著最清醒的话：“大人，师爷，刚打听到点有趣的消息。富勒浑这死法，颇为蹊跷。据那晚当值的狱卒酒后失言，富勒浑死前晚膳用得极香，还要了一壶酒，边喝边哼小曲，全然不像心存死志、要咬舌自尽的人。而且，仵作私下查验，发现其舌根断裂处，力道、角度都有些…怪异，不似自己所能及。”
“你的意思是…”赵铁柱眼睛一亮，似乎抓住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摸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既然有人想把这出戏往‘畏罪自尽’上引，咱们何不将计就计，索性把动静闹得更大些，来个‘丧事喜办’，看看能否引出更多的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