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站在那散发著历史厚重气息的“衙门”前,感觉秋风都比别处更刺骨一些。他望着院子里那巨大的、已然干涸但存在感极强的化粪池遗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老六啊,”他声音发颤,带着最后的希冀,“你…你再仔细看看圣旨,会不会是咱听错了?或者…或者陛下说的是前门大街东头,不是这西头的…茅…旧址?”
纪老六此刻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味来,他到底是官场老油条,深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道理。他搓著下巴,绕着那粪坑遗址走了两圈,眼神从崩溃逐渐转变为一种奇异的兴奋。
“错不了!大人,你看这地势!”纪老六猛地一拍大腿,指著那坑道,“藏风聚气…呃,但你想,陛下为何偏偏选中此地?此中必有深意!这是要让咱们时刻牢记使命,‘出淤泥而不染’,在此等污秽之地,开创一片清廉新风!”
赵铁柱看着纪老六那副“我悟了”的神情,差点没背过气去:“我…我只怕新风没创出来,先染上一身陈年老窖的味儿!这地方能办公?晚上睡觉不怕前朝的冤魂来找你探讨五谷轮回之道?”
“肤浅!”纪老六痛心疾首,“办公条件艰苦,方能彰显我等鞠躬尽瘁之志!当年诸葛武侯草庐三顾,韩信的胯下之辱,哪个成大事者不经历些磨难?此地,正是陛下对我等的考验!”
“考验我能不能在粪坑边上保持食欲吗?”赵铁柱哭丧著脸,“我这主事官袍,怕是还没穿出门,就先被腌入味了。”
“此言差矣!”纪老六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你想想,那些贪官污吏,个个养尊处优,鼻子比狗还灵。他们若来咱们衙门办事,一进门就先被这‘底蕴’熏个跟头,气势上就先弱了三分!心神不定,则破绽百出!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也!陛下圣明,早已算到此处!”
赵铁柱张了张嘴,半晌忽然发现竟然无法反驳。他觉得纪老六这脑子,不去写《聊斋志异》续集真是屈才了。
“行了,我的赵大人,既来之,则安之。”纪老六开始挽袖子,虽然那官袍袖子挽起来颇有些不伦不类,“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个…这个‘底蕴之源’给处理一下!”
填坑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立刻显出了新衙门的尴尬处境——没钱、没人、没工具。
“廉政新风办公所”的经费,据说是从内务府“挤”出来的,手续繁琐,层层克扣,等到赵铁柱手里,估计也就够买几车黄土。人手方面,除了他俩光杆主事,吏部那边连个文书、衙役的名录都没划过来。工具更别提,粘杆处倒是有几把破扫帚和捉知了的竹竿,可用来填粪坑,未免太过儿戏。
“要不…咱们打个报告,申请点专项经费?”赵铁柱提议,试图走正规流程。
“打报告?”纪老六嗤之以鼻,“等那帮大老爷们层层审批下来,这坑里的陈年老泥都能开出花来了!咱们得发挥主观能动性!”
所谓主观能动性,就是纪老六带着赵铁柱,跑到隔壁顺天府的工地上,靠着纪老六那三寸不烂之舌和赵铁柱那“御赐主事”的名头(虽然对方将信将疑),连哄带骗,借来了十来个一脸不情愿的民夫和几辆破独轮车。
民夫们捂著鼻子,开始清理坑底的硬化遗迹。赵铁柱和纪老六则站在上风口监工。
“几位兄弟辛苦,”纪老六试图展现亲民姿态,“等咱们衙门步入正轨,定不会忘了诸位今日之功!”
一个年纪稍长的民夫抬起头,抹了把汗,苦笑道:“两位大人,不是小的们抱怨,这活儿…它味儿太冲了!工钱咱不敢多想,能不能给点酒钱去去味儿?”
赵铁柱刚要点头,纪老六立刻抢先道:“好说好说!咱们‘廉政新风办公所’,最是体恤民情!待会儿就去打二两…不,一斤烧刀子!给大家驱驱寒,压压惊!” 他嘴上慷慨,心里却盘算著这钱该从哪个名目里克扣出来。墈书君 庚芯醉全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九品官服,瘦得像根竹竿、眼神却透著精明的官员,带着两个随从,踱著方步走了过来。他先是嫌恶地用袖子掩住口鼻,然后才拿腔拿调地问道:“何人在此喧哗?擅动土木?可有工部文书?顺天府批文?”
纪老六一看对方品级不高,立刻端起了架子,咳嗽一声:“本官乃廉政新风办公所纪副主事,这位是赵铁柱赵主事!奉旨在此设立衙门,整顿吏治!尔等是何人?竟敢阻拦?”
那九品官一听“奉旨”,气势矮了半分,但依旧梗著脖子:“下官乃工部辖下街道厅司吏,王干事。此地方圆百步,皆归街道厅管辖。纵是奉旨,这动土之事,也需报备,以防坏了京城龙脉地气!况且…”他瞥了一眼那粪坑,嘴角撇了撇,“在此地设衙,实在是…有碍观瞻,下官职责所在,不得不过问。”
赵铁柱一听“龙脉地气”,心里有点发虚,看向纪老六。
纪老六却冷笑一声:“王干事是吧?好大的官威!陛下金口玉言,将此宝地赐予我等,你一个小小的街道厅司吏,也敢妄议圣裁?说什么龙脉地气,我看你是想索要‘规矩’吧!”(注解:此处“规矩”是索要贿赂的黑话。)
王干事被戳穿心思,老脸一红,但依旧嘴硬:“纪大人休要血口喷人!下官秉公办事!若无文书,便是违制!”
“违制?”纪老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威胁,“王干事,你可知我们这衙门是干什么的?专查贪腐,专治各种不服!神兽獬豸听说过吗?专吐…呃,专辨你这种故意刁难、阻碍公务的!要不要请神兽来,跟你‘眼神交流’一下?”
一提到那朝堂之上吐晕礼部侍郎的神兽,王干事脸色瞬间白了。他可是听说了,那神兽邪门得很,谁被盯上谁倒霉。他看了看纪老六阴恻恻的笑容,又想象了一下被神兽吐口水的场景,腿肚子有点软。
“这个…这个…既然是奉旨,想必…想必是下官多事了。”王干事瞬间换上一副笑脸,“两位大人为国操劳,在此…呃…艰苦创业,下官佩服!佩服!手续之事,好说,好说,下官回头就帮大人们补上!这就告退,不打扰两位大人清修…哦不,办公了!”
说完,他带着随从,几乎是落荒而逃。
赵铁柱看得目瞪口呆,对纪老六竖起大拇指:“老六,还是你厉害!三言两语就吓跑了。”
纪老六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哼,这等小鬼,最是难缠。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规矩。唯有祭出更大的流氓…不对,是祭出尚方宝兽,才能镇得住!”
填坑工程在王干事的“通融”下,得以继续。民夫们挥汗如雨,一车车的黄土被推进坑里。赵铁柱也没闲着,被纪老六指派著去置办办公家具。
结果赵铁柱跑到家具行,一问价格,就被那动辄几两、十几两银子的桌椅板凳吓得退了回来。最后还是纪老六有办法,不知从哪个废弃的驿站仓库里,淘换来几张缺腿少角的破桌子,几条摇摇晃晃的长凳,以及一个散发著霉味的公文柜。美其名曰:“勤俭节约,乃为官之本。”
等到坑填平,桌椅板凳勉强支棱起来,天都快黑了。民夫们领了纪老六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掺了水的劣质烧刀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偌大(且破败)的院子里,只剩下赵铁柱、纪老六,以及那只被临时拴在唯一一棵半枯槐树下的神兽羊驼。
夕阳的余晖洒在刚刚平整过的土地上,给那片曾经的污秽之地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光。院子里弥漫着泥土、劣质酒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倔强残留的“历史气息”。
赵铁柱瘫坐在一条三条腿(下面垫了块砖头)的凳子上,看着这满目疮痍,欲哭无泪:“老六,咱们这就算…开张了?”
纪老六却显得干劲十足,叉著腰,环视着他的“江山”:“当然!万事开头难!你看,障碍扫清了,根据地创建了,连挑衅的小鬼也打发了!接下来,就是招兵买马,大展宏图!”
“招人?”赵铁柱看了看空荡荡、破败败的院子,“就这条件,谁来啊?来了睡哪儿?闻著这味儿还能有心思办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纪老六信心满满,“咱们可是陛下亲设的衙门,前途无量!到时候,想来抱大腿的人,能从这儿排到正阳门!”
正说著,那只神兽羊驼似乎对被冷落了一天表示不满,仰起脖子,发出一声悠长而怪异的:“嗯~~~嘎!”
赵铁柱和纪老六同时一激灵。
纪老六眼珠一转,又来了灵感:“你看!神兽都催促我们尽快开展工作了!大人,明日!明日咱们就贴出告示,公开招聘胥吏衙役!条件嘛…可以适当放宽一些,毕竟咱们初创,需要的是有干劲、不怕苦的年轻人!”
赵铁柱看着纪老六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只还在咀嚼空气的羊驼,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从三条腿的凳子上站起来,拍了拍官袍上的尘土(主要是灰,偶尔可能混合了其他不明成分)。
“走吧,老六,先找地方祭五脏庙。我感觉我今天的晚饭,可以省了。”
纪老六却拉住他,神秘兮兮地指著那片刚刚填平的茅坑遗址:“别急,大人。我方才灵机一动,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明日咱们不仅招人,还要在此地,立一块碑!”
“立碑?”赵铁柱一愣,“写啥?写咱们在此填了个茅坑,以资鼓励?”
“非也非也!”纪老六摇头晃脑,目光深邃,“就题四个大字——‘清风徐来’!如何?”
赵铁柱:“”
他感觉,自己和纪老六的脑回路,可能永远都不会在同一个粪坑…不,同一个频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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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官不如现管。” 纵有圣旨开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工部街道厅一小小司吏也敢借“规矩”之名刁难新设衙门,正应了此理。纪老六深谙此道,不与之纠缠规章条文,直接祭出“神兽核威慑”,实为“借势压人”之典范。在新衙门立足未稳之时,与其按部就班,不如扯虎皮当大旗,先声夺人,方能在这盘根错节的官场丛林中,抢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