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栋握著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郑凡那张冷峻的侧脸,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鱼,咬钩了。
仅仅四个字,却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血腥味。
“是,我马上去办!”
张国栋压下心头的震动,一脚油门踩下,黑色的轿车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瞬间融入了沪上繁华的街道。
一道来自京城的最高指令,通过警备司令部的秘密通讯渠道,以电波的形式,瞬间覆盖了整个沪上。
命令的内容简单而粗暴。
沪上港务局。
海关总署。
铁路调度中心。
所有与“出口”二字相关的部门,在同一时间,接到了同一份措辞严厉的红头文件。
“即刻起,对所有港口、码头、火车站进行最高级别的封锁管制!”
“严查一切走私、偷渡行为!”
“行动代号:铁闸!”
沪上港务局的局长,刚刚喝下一口热茶,看到这份由警备司令部直接签发的命令,手一抖,滚烫的茶水直接洒在了裤子上。
他顾不上擦拭,脑门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这阵仗,太大了!
警备司令部直接下令,连市里都没有提前通气。
这根本不是严打走私。
这是要抓什么通天的大人物!
“拉响警报!拉响最高级别的警报!”
“通知所有码头,所有船只,无论货轮、客轮还是渔船,一律不准离港!”
“海关的人呢?让他们立刻全员上岗,把眼睛给我瞪大了!开箱!所有货物全部开箱检查!”
“水上巡逻队全部出动,封锁航道!敢有硬闯的,给我先鸣枪示警,再不听允许直接开火!”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黄浦江上空的宁静。
一艘艘汽笛长鸣的巡逻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各个水闸冲出,在宽阔的江面上拉开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封锁线。
无数正准备起锚离港的远洋货轮,被强制要求停泊在原地。
那些靠水吃水的渔民,也被勒令返回渔港,不得出海。
整个沪上,这座远东最大的港口城市,其赖以生存的航运血脉,在短短半个小时内,陷入了彻底的瘫痪。
江面上,船只拥堵,怨声载道。
码头上,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上面要对猖獗的走私活动,下死手了。
没人知道。
这张覆盖了整个沪上的天罗地网,其实只为了捕捞一条潜藏在深水中的大鱼。
两天后。
季氏裁缝铺。
季云平正拿着一个老式的蒸汽熨斗,精心熨烫著一件刚缝制好的西装。
店铺里很安静,只有收音机里正播放著沪上本地的新闻广播。
“受‘铁闸’严打行动影响,本市水路交通已连续两日陷入停滞,大量进出口货物积压港口”
女播音员甜美而公式化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回响。
“有关部门表示,此次行动决心之大,力度之强,前所未有,旨在彻底根除”
“滋啦——”
一声轻微的布料灼烧声响起。
季云平的动作,出现了刹那的停顿。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那件名贵西装的领口上,被熨斗烫出的一个焦黄印记。
这是他从业三十年来,第一次失手。
他关掉收音机。
店铺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他放下熨斗,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神却变得幽深。
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预感,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背上。
不对劲。
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港口封锁。
封锁得太突然,太彻底,也太蛮横。
如果是严打走私,绝不会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整个沪上的经济都快要停摆了。
这种雷霆手段,只有一个解释。
封锁,是为了抓人。
或者说,是为了防止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离开沪上。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三天前。
那个举止浮夸,满口跑火车的“南洋阔少”。
那个看似无意,却精准按在他肩胛骨上的试探手法。
那双看似浑浊,却在不经意间闪过精光的眼睛。
难道
季云平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次巧合的生意。
那是一次蓄意而来的试探!
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凉了半截。
他被盯上了!
而且是被一个极其高明,极其可怕的对手盯上了!
不能再等了。
必须立刻撤离!
季云平眼中温和儒雅的光芒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职业特工的果决与冷酷。
他立刻转身,快步走进了店铺最深处的那间缝纫室。
他锁上门,搬开墙角一个沉重的布料架,露出了后面平平无奇的墙壁。
他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片刻,随后用力按下了第三排从左数的第五块砖。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那块墙砖缓缓向内凹陷,带动着旁边的一小片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洞口内,静静地躺着一个沉重的黑色铁盒。
他将铁盒取了出来,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这里面,装着“a先生”组织在整个华东地区,耗费十数年心血创建起来的一切。
所有潜伏人员的真实名单。
秘密资金的流转账目。
还有那张标注著绝密航道,能将物资和人员安全送往海外的黄金航线图。
这是他的命,也是整个华东组织的命。
他将铁盒放在一边,又从另一个暗格里,取出了所有的机密文件和一本密码本。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它们全部扔进了一个铁皮桶里,划着一根火柴,丢了进去。
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贪婪地吞噬著那些纸张,将其化为黑色的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自己经营了十几年的裁缝铺。
他准备启动最高级别的潜逃预案。
就在今晚,他将通过店铺地下室一条他亲自挖掘,直通城市下水系统的秘密水道,乘小船从一个废弃的入海口,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然而,就在他将铁盒藏入风衣内衬,准备动身时。
“咚咚咚!”
店铺的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很急促,带着一丝慌乱。
季云平的身体瞬间绷紧,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武器。
“谁?”
“老老板,是我!”
是那个伙计的声音,充满了惊慌。
季云平眉头皱起,走过去,从门缝里向外看。
伙计的脸一片惨白,手里捏著一张纸条,像是捏著一块滚烫的烙铁。
季云平打开门。
“什么事?”
“老板,刚才刚才那个南洋少爷派人送来的!”伙计的声音都在发抖。
“说说您有件‘老朋友的衣服’,忘在他那了!”
伙计将那张纸条,哆哆嗦嗦地递了过来。
季云平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一把夺过纸条,展开。
上面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字。
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十六铺码头,三号废弃仓库。
今晚,九点。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句伙计转述的话上。
“老朋友的衣服”。
这是‘a先生’组织内部,只有最高层才知道的紧急接头暗号!
代表着有最高级别的任务,或是遇到了最紧急的危险,需要组织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接应!
怎么会?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个念头在其中碰撞、炸开。
是陷阱?
对方用某种方式,撬开了组织内某个成员的嘴,得到了这个暗号,目的就是为了引自己出去,一网打尽。
可如果如果不是陷阱呢?
如果真的是组织派人来接应他了?
封锁港口,制造混乱,就是为了掩护这次秘密的接头行动?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野草般疯狂生长。
巨大的风险和巨大的诱惑,在他心中疯狂交战。
去,可能是自投罗网,万劫不复。
不去,他就要独自面对这张已经收紧的大网,九死一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对组织的盲目信任,以及对生存的强烈渴望,压倒了那份属于特工的理智和警惕。
他决定冒一次险。
他必须去!
他将那个沉重的铁盒,用皮带紧紧地绑在了自己的腰腹间,外面罩上宽大的长衫,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又检查了一遍藏在袖口里的手枪,和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没有走自己准备多年的秘密水道。
他选择相信组织。
夜色渐深,他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裁缝铺,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向着那个位于十六铺码头的废弃仓库潜去。
仓库里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江水的潮气。
季云平像一只警觉的狸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贴著墙壁滑入了黑暗之中。
他的眼睛,在瞬间就适应了这里的昏暗。
他看到,仓库的正中央,借着从破败屋顶洒下的一缕月光,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他,身形挺拔。
是那个“南洋阔少”。
季云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已经按住了腰间的枪柄。
仓库中央的那个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他出现的瞬间,缓缓地转过了身。
还是那张年轻的脸。
但脸上的神情,却再也没有了半分纨绔和浮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平静和淡漠。
郑凡的脸上,挂著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用一种字正腔圆,不带任何杂质的京城口音,轻声说道:
“季老板,你比我想象的,来得要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