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头西斜。
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了橘红色,像是烧着了一样。
最后一缕余晖,挣扎着洒向京城的砖瓦。
城南,废品收购站。
这里是城市边缘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旧纸和各种不明物质混合发酵的古怪气味。
郑凡的身影,出现在了废品站斜对面的一处墙角阴影里。
他换下了一身崭新的干部服。
身上是一套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的毛边。
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干净,却让他的眼神显得温和而内敛。
头发被他自己抓得有些凌乱,像是许久没有打理过。
腋下夹着几本封面泛黄的旧书。
书页卷了角,散发著一股陈年的霉味。
这副装扮,活脱脱一个时运不济、生活窘迫的落魄知识分子。
他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从腋下抽出一本书,借着昏黄的光线,安静地翻阅著。
姿态自然,没有丝毫的刻意。
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是这片破败景象中的一部分。
然而,他翻动书页的眼角余光,却像最精准的探测器,一刻不停地扫描著废品站门口的动静。
他在等。
等一个林晚秋日记里,反复描绘过无数次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收工的工人骑着自行车,叮当作响地驶过。
放学的孩子们追逐打闹著,嬉笑声传出很远。
废品站的老板打着哈欠,似乎准备要关门了。
郑凡的心中,没有丝毫焦躁。
作为一名顶尖的猎手,耐心是他最基本的素养。
终于。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胡同的拐角处。
那人推著一辆破旧的板车,车轮与凹凸不平的地面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
板车上堆满了压扁的纸箱、生锈的铁皮和一些零碎的破烂。
来人个子不高,微微佝偻著背。
他穿着一身油腻肮脏的蓝色工装,裤腿上沾满了泥点。
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看不出实际的年纪。
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麻木和呆滞。
他的左手,始终揣在宽大的袖子里,从未拿出来过。
就是他。
郑凡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所有的特征,都与林晚秋的描述,严丝合缝。
这个伪装成社会最底层收破烂老头的“哑巴”,终于出现了。
“哑巴”推著车,熟门熟路地走到废品站门口。
他停下车,对着里面准备关门的老板,露出了一个讨好的、谦卑的笑容。
然后,他开始用手比划。
指了指车上的废品,又指了指老板手里的秤。
动作迟缓,甚至带着一丝笨拙。
老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卸货。
“哑巴”立刻点头哈腰,手脚麻利地将车上的废品一件件搬下来,过秤。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面对老板的呵斥和催促,他只是嘿嘿地笑着,用那双呆滞的眼睛看着对方。
像一个真正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靠肢体和表情来乞求生活的人。
郑凡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心中,却泛起一丝冷笑。
演得真像。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他的秘密,恐怕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卑微、懦弱、麻木的收废品老头,与一个训练有素、心狠手辣的敌特联系在一起。
这种伪装,已经深入骨髓。
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废品很快过完秤。
老板数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塞到“哑巴”手里。
“哑巴”接过钱,宝贝似的仔细数了两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他再次对着老板点头哈腰,脸上是那种满足而卑微的笑。
仿佛那几毛钱,就是他今天全部的收获和快乐源源。
做完这一切,他拉起空荡荡的板车,转身准备离开。
依旧是那副佝偻著背,脚步拖沓的样子。
郑凡知道。
时机,到了。
他合上手中的书,不紧不慢地将其重新夹在腋下。
理了理身上那件发白的中山装。
然后,迈开脚步,朝着“哑巴”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他的脚步很轻。
像一只在暗夜中行走的猫。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在前,卑微而迟缓。
一个在后,平静而致命。
一场无声的较量,即将在这条通往黑暗的巷子里,拉开序幕。
板车的轮子,在铺着碎石的巷子里,碾出沉闷的声响。
“哑巴”推著车,低着头,朝巷子深处走去。
这条巷子,僻静而狭长。
两侧是高大的院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
这里是居民区的背面,鲜有人迹。
郑凡的脚步,不疾不徐。
他与“哑巴”之间,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这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安全范围。
眼看巷子就要走到尽头。
郑凡加快了脚步。
皮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清晰的“咯吱”声。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前面的“哑巴”,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
他只是继续推著车,仿佛没有听见。
“这位同志,请等一下。”
一个温和又带着些许文弱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哑巴”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茫然和不解。
他看着郑凡,这个穿着旧中山装、戴着眼镜的“读书人”。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又急切地摆了摆手。
那意思很明确:我不会说话,你找我没用。
他的表演,毫无破绽。
眼神里的困惑,肢体上的局促,都像是一个真正的哑巴,面对陌生人搭话时的第一反应。
“唉,可惜了。”
郑凡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和失望。
他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对方听。
“我这里有几本好书,是沙俄时期的孤本。”
“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想卖点钱,换口饭吃。”
“本以为您老是收旧货的行家,想找个懂行的人给看看呢。”
说著,他将腋下夹着的几本书取了下来。
他将最上面的一本,递了过去。
那是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封面是深褐色的硬壳,上面印着一行烫金的字母。
——《Вonp》。
《战争与和平》。
一本俄语原版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