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杨先生还是没有出现。
夜校停了课,几个常去上课的工友去打听了几次,都说没见着人。
起初的担心,渐渐在弄堂里发酵成一种不安的猜测。
这天晚上,摩登今昔阁打烊后,阿秀心神不宁地擦着镜子,手里的抹布来来回回,却总在一个地方打转。
“郑姐。”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嗯?”郑小河正在核对今天的账目。
“杨先生…会不会真的出事了?”阿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都快一个礼拜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连个信儿都没有。”
郑小河放下笔,看着她。
还没等她开口,店门被推开了,顾家明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没穿理发店的白褂子,神情比阿秀还要凝重。
“小河姐。”
“家明?你怎么过来了?店里都收拾好了?”
“都好了。娘让我过来看看你们。”顾家明走到柜台前,他看了一眼阿秀,然后对郑小河说,“我今天下午,又去杨先生住的那条弄堂转了一圈。”
“还是没人?”
“不只是没人。”顾家明摇了摇头,他压低了声音。
“我跟弄堂口修鞋的李伯聊了几句。李伯说,大概是四五天前的夜里,他收摊的时候,看到有几个穿黑西装的人,在杨先生家门口晃悠。他当时没在意,以为是来找杨先生的。可从那天起,就再也没见过杨先生出门。”
“穿黑西装的人?”阿秀的脸色白了白。
“家明,你没靠得太近吧?”郑小河立刻警觉起来。
“没有。我就在弄堂口,装作等人的样子,远远看了一眼。”顾家明说,“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杨先生一个教书的,能惹上什么人?”
阿秀咬着嘴唇,眼圈有些发红:“杨先生人那么好,他教我们识字,还不要钱。他能有什么事?”
顾家明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心里也跟着发堵。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下定了决心。
“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他说,“阿秀姐,明天一早,天亮了,我们再去他家看看。总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万一…”阿秀有些害怕。
“就我们俩,目标小。就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对,我们马上就走。”顾家明看着郑小河,眼神里带着一丝请求,“小河姐,行吗?”
郑小河看着他,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阿秀。
她知道,这两个人是真心关心杨先生。
“去可以。”郑小河点了点头,但语气很严肃,“但是你们要答应我。如果感觉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就回来。记住没有?”
“记住了,小河姐。”顾家明重重地点头。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顾家明和阿秀就来到了杨先生住的那条潮湿狭窄的后巷。
杨先生租住的,是一栋石库门房子后院加盖出来的一间小屋。
他们走到门口,顾家明的心就沉了下去。
那把挂在门上的铜锁,不见了。
门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撬痕。
“家明,锁”阿秀的声音发紧。
顾家明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上前,轻轻推了一下那扇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两人对视一眼,顾家明鼓起勇气,将门完全推开。
屋里的景象,让他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房间不大,但被翻得乱七八糟。
床上的被褥被掀翻在地,一个不大的木箱子被打开,里面的几件旧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书桌上的书本散落一地,有的还被撕开了,纸页纷飞。
桌角的茶壶碎成了好几片。
“天哪这是遭贼了?”阿秀用手捂住了嘴。
“不像。”顾家明皱着眉头,他走进屋里,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物,“你看,箱子里的衣服都在,桌上的那支钢笔也还在。要是贼,哪有不拿这些东西的道理?”
他蹲下身,捡起一本被撕坏的书。
“他们是在找东西。”顾家明的声音很低,却异常肯定。
阿秀害怕地跟在他身后,看着这满屋的狼藉:“那那杨先生人呢?”
顾家明没有回答。他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一些线索。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床脚边那个被打翻的字纸篓上。
里面的废纸都倒了出来,但有一个被揉成一团的纸球,滚到了床底下,半隐在阴影里。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个纸球捡了起来。
“家明,你拿的什么?”
“没什么,一张废纸。”顾家明将纸球攥在手心,拉起阿秀,“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快走。得把这事告诉小河姐。”
两人匆匆离开了小屋,一路无话,快步赶回了摩登今昔阁。
郑小河刚开店门,就看到他们俩脸色难看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河姐,杨先生家出事了。”顾家明将早上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小河。
当郑小河听到“撬锁”和“翻找”时,她的心就沉了下去。
“小河姐,你看这个。”顾家明摊开手掌,将那个从床底下捡来的纸球递给了她。
郑小河接过纸球,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
那是一张稿纸,已经被撕成了好几片,又被人揉得皱巴巴的。
她将那几片碎纸在柜台的玻璃板上,仔细地拼接起来。
阿秀和顾家明都凑了过来,紧张地看着。
纸上的字是用钢笔写的,笔迹瘦硬,力透纸背。
虽然残缺不全,但还是能辨认出一些字句。
“日本政府之大陆政策,其核心在于资源掠夺与”
“以华制华,扶植傀儡,行文化统制之实”
“其所谓‘共荣’,不过是奴役之美名”
郑小河看着这些字句,她的手脚开始发紧。
这些话,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或许只是些激进的言论。
但对于拥有后世历史知识的她来说,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剖析了日本侵华战争的本质。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夜校教员能写出来的东西。
杨先生的身份,绝不简单。
“小河姐,这上面写的什么?”顾家明忍不住问。
郑小河抬起头,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上面写的,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她看着顾家明和阿秀,一字一句地说:“家明,阿秀,你们听清楚。你们要彻底忘了你们去过杨先生家,忘了有这么一张纸。以后,无论谁问起杨先生,你们就说不知道,不认识。明白吗?”
两人看着她严厉的眼神,都被镇住了,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这件事,不是你们能掺和的。交给我来处理。”郑小河将那几片碎纸收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天下午,郑小河提前关了店门。
她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独自一人去了塞纳河咖啡馆。
咖啡馆里人不多,放着舒缓的法国香颂。
她走到柜台前,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服务生正在擦拭咖啡杯。
“你好,一杯不加糖的摩卡。”郑小河说。
女服务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的。在这里喝吗?”
“嗯,我坐窗边那个位子。”郑小河指了指那个预留好的空位。
她端着咖啡坐下,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用蜡封好的小纸卷。
她假装整理着桌上花瓶里的鲜花,手指迅速地将纸卷塞进了花瓶底座一个不易察见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多做停留,喝完咖啡便起身离开了。
两天后的下午,她再次来到塞纳河咖啡馆。
还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流程。
这一次,当她的手指探入那个缝隙时,摸到了另一个同样用蜡封好的小纸卷。
她不动声色地将纸卷收进手袋,结账离开。
走到一个无人的巷口,她才停下脚步,拆开了纸卷。
里面是一张极薄的棉纸,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话。
“杨文博,笔名沈砚。作家。因发表抗日文章,已被特高科秘密逮捕。”
郑小河看着纸上的字,缓缓地将它重新捏成一团,扔进空间。
特高科。
她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