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
刺耳的金属铃声,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午后炸开。
正在整理毛巾的阿秀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险些掉在地上。
郑小河从账本后抬起头,目光落向柜台角落里那部黑色的电话机。
那是几天前刚装上的新玩意儿,除了安装那天试线响过几声,这还是它第一次正式“开口”。
“是电话。”
郑小河放下笔,走过去,在铃声再次响起时拿起了听筒。
“喂,你好,这里是摩登今昔阁。”
听筒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声,随后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语调平直。
“是郑师傅吗?”
“我是。”
“这里是魏公馆。太太今天身体有些倦,想请郑老板上门来一趟,做个头发,再护理一下面部。”
郑小河握着听筒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些。魏公馆。
“好的,我知道了。请问太太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对方干脆利落地回答,“车子已经派出来了,大概一刻钟后到你店门口。你准备一下。”
说完,不等郑小河再问,电话那头便传来了挂断的“咔哒”声。
郑小河放下听筒,神色平静。
“阿秀,把我的那套玫瑰精油,还有那盒新调的珍珠玉容膏装进箱子里。另外,再备一套热敷用的毛巾和工具。”
“郑姐,是是魏家?”
阿秀凑过来,小声地问,脸上满是担忧。
苏老板前脚刚走,魏家的电话后脚就来了,这也太巧了。
“嗯。”郑小河一边检查着自己要带的工具箱,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
“有些邀请,是不能拒绝的。”
郑小河拉上工具箱的搭扣,抬起头看着阿秀,眼神很稳。
“拒绝了,反而说明我们心里有鬼。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客人上门,哪有往外推的道理?更何况,是请我们上门。”
她拍了拍阿秀的肩膀,语气轻松了些:“别担心。”
一刻钟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准时停在了店门口。
魏公馆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引路的还是上次那个叫小兰的丫鬟,她低着头,脚步匆匆,一句话也不多说。
魏太太正斜倚在二楼起居室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开司米毯子。
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小说,但目光却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
她的脸色确实不太好,透着一种久居室内的倦怠。
“太太。”郑小河上前,微微躬身。
魏太太的目光缓缓移到她身上,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开始吧。”她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
郑小河没有多话,熟练地打开工具箱,将所有东西一一摆放好。
小兰搬来一张椅子,又端来一盆热水。
“太太,最近天气一变,风也变得干燥,您的皮肤有些缺水。”
郑小河的声音温,她拧干一条热毛巾,轻轻敷在魏太太的脸上。
“今天我给您带了新调的玫瑰精油,可以活血安神。先给您放松一下,再做护理,效果会更好。”
魏太太闭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嗯”。
整个起居室里,只剩下郑小河轻柔的动作声。
她按摩的手法很好,力道适中,穴位精准,让魏太太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你这双手,倒是比那些中医院的按摩师傅还好用。”
过了许久,魏太太忽然开口。
“太太过奖了。我们做这行,靠的就是一双手吃饭,自然要多下些功夫。”
郑小河一边回答,一边为她梳理着长发。
“不过,我看太太您不只是身体疲乏,好像心里也存着事。眉心这里一直皱着,都快有印子了。”
魏太太没有睁眼,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心里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罢了。”
郑小河给她戴上发帽,开始调配护发的发膜。
她没有追问,只是顺着话头说道:“再大的家业,也免不了被柴米油盐磨着。有时候想出门散散心,都找不到个清净地方。”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魏太太的某根心弦。
“清净地方?”她自嘲地轻笑一声。
“前两天本想去苏州听两天评弹,票都订好了,临出门又去不成了。”
“哦?是路上不太平吗?”郑小河看似随意地问。
“我听布料行的老板抱怨,说现在从外地运货进来,关卡盘查得特别严,耽误工夫。”
“跟那个没关系。”魏太太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耐烦。
“是家里的先生不让去。他自己心烦,就把火气撒到别人身上。整个家里,气氛都跟冰窖似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跟一个理发师说这些有些不妥,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郑小河敏锐地捕捉到了“心烦”这个词。
她知道,这才是关键。
“先生们在外面操心大事,难免会把情绪带回家里。我们做女人的,也只能多担待些。”
她一边用小刷子将发膜均匀地涂抹在魏太太的发根,一边用闲聊的口吻说。
“不过,最近确实好像大家心情都不太好。我听来店里的客人说,前几天港口那边出了事,日本人好像很不高兴,连带着租界里都紧张了不少。”
魏太太的身体瞬间有了一丝僵硬,虽然极其细微,但郑小河的手指感受得清清楚楚。
“少听那些长舌妇嚼舌根。”魏太太冷冷地开口,睁开了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安安分分做好你的事,比什么都强。”
“是,太太教训的是。”郑小河立刻垂下眼帘,一副恭顺受教的模样,“是我多嘴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魏太太再也没有开过口。
起居室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甚至比刚才更加压抑。
郑小河也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做着手上的工作。
清洗、按摩、上油、造型,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
当最后一个发夹固定好位置,郑小河从镜子里看着魏太太焕然一新的模样。
原本憔悴的面容,经过一番打理,气色好了许多,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
“太太,好了。”
魏太太看着镜中的自己,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挥了挥手,小兰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郑小河。
“这是你的工钱。多出来的,是赏你的。”
“谢谢太太。”郑小河接过信封,没有看,直接放进了工具箱里。
她收拾好东西,在小兰的带领下,准备从侧门离开。
刚走到一楼的楼梯口,公馆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魏利通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扯下脖子上的领带,狠狠地摔在地上,嘴里用一种压抑着暴怒的声音低吼道。
“废物!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还有外人,径直走到客厅,随手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瓷器摆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啪啦!”
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站在楼梯口的郑小河和小兰都吓得僵住了。
小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一把拉住郑小河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向通往后院的侧门。
同时用气声催促着:“郑师傅,快快走!”
郑小河被她拉着,踉跄地穿过长长的走廊。
身后,魏利通的咆哮声还在隐隐传来,夹杂着东西被不断摔碎的声音。
直到被小兰推出后门,站在有些萧瑟的后院里,郑小河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知道魏利通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看来,吴淞口被截下的那批“违禁药物”,给这位魏先生带来的麻烦,比报纸上写的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