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拾最后几片碎瓷。
一位冒失的客人不小心碰倒了茶杯。
她用抹布仔细擦拭着,生怕留下任何痕迹。
玻璃门被轻轻推开,阿秀抬头,看见来人立刻站起身:“王太太。”
王太太站在门口,身着一件深紫色暗纹旗袍,颈间佩戴着珍珠项链,妆容得体,只是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
她朝阿秀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
“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王太太。”阿秀连忙将碎瓷片拢进簸箕,“已经收拾好了。您快请进。”
郑小河从里间走出来,看见王太太,脸上露出微笑:“王太太,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路过,来看看。”王太太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清亮。
她在惯常的位置坐下,阿秀立刻奉上热茶。
“您气色看着还好。”郑小河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常。
王太太端起茶杯,催着茶水的热气,“劳你惦记。家里最近事多,倒是疏忽了打理自己。”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郑小河,“利民银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
郑小河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老爷子受了刺激,身子不大爽利。”王太太的语气平静,“现在家里外头,都靠明远撑着。”
“如今这情形王先生不容易啊。”
“是啊。”王太太放下茶杯,嘴角一抹苦笑,“银行没了,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明远这些日子,把家里能动的资产都清算了一遍。”
阿秀站在稍远的地方擦拭柜台,耳朵却留意着这边的对话。
“打算做点别的?”郑小河问。
“嗯。”王太太点头,“明远的意思,与其抱着空架子不放,不如另起炉灶。我们打算把资金转到实业上。纺织、面粉,这些民生相关的,总归是稳妥些。”
“这路子选得好。”郑小河表示赞同,“实业根基稳。”
“是啊。”王太太叹了口气,“只是如今这世道,做什么都不容易。我们王家”
她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得罪了魏利通和他背后的日本人,往后的路绝不会平坦。
“总会有办法的。”郑小河宽慰道。
王太太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说起来,这次能顺利清算资产,多亏了一位贵人相助。”
“贵人?”
“嗯。”王太太压低了些声音。
“是老爷子早年结交的一位朋友,在在有些门路。若不是他暗中周旋,我们连这点家底都保不住。”
她没有明说这位“贵人”的身份,但郑小河心里猜测,这恐怕与组织的地下经济活动有关。
“老爷子眼光长远,结交的都是真朋友。”郑小河顺着她的话说。
“是啊。”王太太感慨,“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次的事,也算让我们看清了许多人,许多事。”
她的语气里没有太多怨恨,反而有种历经变故后的通透。
“银行那边…现在是谁在主持?”郑小河问得谨慎。
“名义上还是王家的人,但实际上”王太太摇了摇头,“都是魏利通安插的亲信。明远现在连银行的门都很少踏进去了。”
阿秀听得心里发紧,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王太太。
她记得以前王太太来店里,言谈间总带着银行家夫人的优越与从容,如今虽然依旧体面,那份底气却似乎薄了一层。
“好在明远想得开。”王太太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对郑小河解释。
“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或许能闯出另一片天地。”
“王先生是有魄力的人。”
“魄力谈不上。”王太太苦笑。
“不过是逼到绝境,不得不变罢了。我们现在把希望都放在新办的纺织厂上,机器已经托人去订购了,只是这原料来源、销售渠道,桩桩件件都要从头开始。”
“刚开始总是难的,慢慢会好起来。”
“希望如此吧。”王太太轻轻抚过旗袍的袖口,那料子依旧是上好的丝绸,只是款式比以往简单了些,“现在想想,从前那些浮华,倒像是梦一样。”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郑老板,你说这上海滩,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也有些沉重。
郑小河斟酌着措辞:“时局变幻,谁也说不好。但我们小百姓,能做的也就是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谨慎过日子。”
“守”王太太重复着这个字,若有所思,“有时候,光守是守不住的。”
郑小河没有接话。
她明白王太太话中的深意。
王家的遭遇就是明证,在这股洪流面前,再大的家业也可能一夜倾覆。
“明远说,以后要低调行事,踏实做事。”王太太转移了话题,“那些虚名浮利,不要也罢。能把实业做好,养活跟着我们的工人,就算对得起良心了。”
“实业救国,总是正途。”
“救国谈不上。”王太太摆摆手,“能救自己就不错了。我们现在只求能把厂子办起来,平稳度过这个难关。”
她看着郑小河,眼神诚恳,“郑老板,以后怕是少不了还要麻烦你。明远说,生意场上,形象也很重要。”
“您太客气了。”郑小河微笑,“随时欢迎您来。”
王太太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精巧的胭脂盒,对着小镜子补了补妆,动作依旧优雅。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站起身,“明远今晚约了人谈事情,我得回去准备一下。”
郑小河和阿秀送她到门口。
“留步吧。”王太太在门口转身,对郑小河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感激,“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您保重。”
看着王太太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阿秀轻轻舒了口气。
“郑姐,王太太他们以后会好吗?”
郑小河望着空荡荡的街口,没有立刻回答。
暮色渐浓,远处的霓虹开始闪烁,将这城市的夜晚点缀得虚幻而迷离。
“谁知道呢。”她轻声说,“这世道,能撑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
这天,小河收到了联系信号。
安全屋的窗帘紧闭着。
周瑾的神色凝重,她递给郑小河一张折叠的纸条。
“你看看这个。”
郑小河展开纸条,上面列着一长串药品名称和数量,标注着“晋察冀急需”和“冀中急缺”。
“这么大量”她轻声说。
“前线情况很不好。”周瑾的声音低沉。
“鬼子最近扫荡得厉害,伤员太多。我们的地下医院什么都缺,特别是抗生素和止血药。组织上想尽办法,但渠道都被看得太紧。”
她看向郑小河:“你之前说过,认识的那个南洋商人…还能弄到药吗?”
“我上次问过他,”她斟酌着用词。
“他说只要资金充足,药品不是问题。但他很谨慎,交易方式要按他的规矩来。”
“什么规矩?”
“他指定地点,把货送到,然后再通知我。买卖双方不见面。”
周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样确实安全。只是…这次的数量太大,若是都送到市区,太显眼了。”
“我也是这么想。”郑小河说,“上回那些小批量的还好说,这次这么多箱药品,难免惹人注意。”
“那个商人…可信吗?”周瑾问。
郑小河谨慎地回答。
“之前几次交易都很顺利。他只要钱,不问货的去向。而且”
她顿了顿,“他提供的药物,效果确实比市面上的好。上回那种特效止疼片,也很管用。”
周瑾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这么大的量,他真能弄到?”
“他说只要钱到位,就能从南洋调货。”郑小河按照早就想好的说辞。
“据他说,有些欧洲的药品,通过南洋转运,反而比直接运进来容易。”
“价钱呢?”
“之前给我说过,最低可以比黑市便宜三成,”郑小河说,“这次量足够大,应该可以商量。”
周瑾沉吟片刻。
“价钱不是问题。组织上已经准备了专项资金。关键是药品要真,要能安全送达。”
“这个可以保证。”郑小河说。
“前几次的药,我们都验过,效果清楚。”
“确实。”周瑾点头,“特别是那种抗生素和止疼药,比我们之前弄到的都管用。”
她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几步。
“就按他的规矩办。你联系他,说我们要这批货。让他选地方,但要确保绝对安全。”
“我会转告他。”郑小河说。
“不过…他选的地方,多半是些废弃的仓库或者偏僻的民房。我们要提前去探查吗?”
“要。”周瑾肯定地说。
“不仅要探查,还要安排人暗中监视。不是信不过你的渠道,而是这批药太重要,不能出任何差错。”
“我明白。”郑小河点头,“等他给了地址,我先以别的名义去探查一下周边环境。确认安全后,再通知你们取货。”
“就这么办。”周瑾坐回桌前,“你估计需要多久?”
“联系上他,到他把货运到,至少要五天。”郑小河以防万一多说了几天。
“这还不算他找合适仓库的时间。”
“可以。”周瑾说,“前线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但一定要快,越快越好。”
她仔细看了看药品清单,指着一项问:“这种,他能弄到多少?”
“上次我问过他,他说只要资金足够,要多少有多少。”郑小河回答。
“但我建议分批要,一次太多反而惹眼。”
“有道理。”周瑾赞同,“就先按这个单子上的量来。若是药品质量没问题,后续再追加。”
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盘尼西林呢?那是现在最好的消炎药。”
郑小河摇头:“这个我问过。他说盘尼西林管控得太严,连南洋那边都很难弄到。而且价钱高得离谱,一小瓶就要一根金条。”
周瑾叹了口气:“那就先要这些。这些已经能救很多人的命了。”
“还有一件事,”周瑾叮嘱,“这次交易完成后,你要特别小心。最近76号盯得紧,听说他们在查药品流向。”
“我会注意的。”郑小河说。
周瑾点点头,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布袋:“这是定金。剩下的,取货后付清。”
郑小河接过布袋,入手沉甸甸的,是金条。
她小心地收好。
“我尽快联系他。”
离开安全屋时,夜色已深。
郑小河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该把药品放在哪里。
她不能选太偏僻的地方,那样反而引人怀疑。
要选个看似普通,但又不会有人随意进出的地方。
第二天下午,店内无预约,阿秀看店。
小河在城西的工厂区转了一圈。
这里有不少废弃的仓库,都是战乱后荒废的。
她看中了一个离主干道不远不近的旧棉纺厂仓库。
仓库大门锈迹斑斑,但侧面的一个小门锁是完好的。
最重要的是,从这里能看到主干道的情况,又有足够的掩体。
她记下位置,又在附近转了转,确认没有可疑的人盯梢。
第三天,她换了个打扮,再次来到这个仓库附近。
这次她假装是来找人的,在周边商铺打听了一番。
“那个旧仓库啊,”杂货铺老板告诉她,“荒废好几年了。听说产权有纠纷,没人管。”
“平时有人去吗?”
“偶尔有些流浪汉在里面过夜,白天没人。”老板说,“这年头,这种地方多了去了。”
郑小河心里有了底。
这个地方很合适。
晚上,她再次来到安全屋。
“地址确定了。”她告诉周瑾,“城西旧棉纺厂仓库,侧面有个小门。我已经确认过,平时没人去。”
周瑾在地图上找到位置,仔细看了看:“这个地方倒是出乎意料。”
“离日本人的稽查站不远,但又不是太近。”周瑾指着地图。
“而且旁边就是居民区,人来人往的,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
“那个商人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郑小河说,“他说稽查站附近,反而没人仔细查。”
“有道理。”周瑾点头。
“这次若是顺利,”周瑾看着她,“你就是立了大功。这些药能救多少同志的命”
郑小河摇摇头:“我只是传个话。真正冒险的是前线的同志。”
从安全屋出来,郑小河深吸一口气。
最重要的部分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就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空间里的药品运到那个旧仓库了。
她看了看夜色。
等交易那天,她还得提前去仓库一趟,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