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苏州河的水，表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暗潮涌动。
“清爽理发室”的日常依旧以剃头刮脸为主，来的多是街坊邻居和底层职员，闲聊的内容也多是柴米油盐、市井百态。
小河如同一个耐心的渔夫，日复一日地撒网，打捞着那些看似无用却可能蕴含价值的碎片信息。
然而，理发店终究是男人的生意居多。
虽然偶尔也有附近的大婶、姑娘来剪个短发或编个辫子，但次数寥寥。
小河看着工具台下那几罐被她“改良”过护发油和皂角液，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记得“泉沁”女客对美容护理的热衷，也记得被她们称赞过的化妆技艺。
她这超越时代的手艺在民国可是独一份，要是能把这个美容项目搞起来，肯定能吸引一部分太太小姐。
由于要低调潜伏，手头也紧，小河暂时打算先推出一些实惠的化妆美容项目，专门针对于女工、女职员。
不仅为了赚钱，也是为了打开另一扇“听雨”的窗口。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周瑾。
周瑾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可以尝试。女客之间更容易聊些私密话，或许能听到不一样的东西，但务必谨慎。”
得了首肯，小河便行动起来。
她找了一块小木牌，用毛笔工整地写上“美容美发”四个字。
下面简单列了几项：修眉、敷面、盘发、简易妆扮。
价格定得十分低廉，只比普通理发稍高一点。
她将小木牌挂在“清爽理发室”招牌的旁边，并不十分醒目。
起初，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直到几天后，一个穿着蓝布旗袍，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在店门口犹豫了许久，才怯生生地走进来。
她叫阿敏，是附近一家纱厂的女工。
厂里最近活儿多，日夜倒班，机器轰鸣，棉絮飞舞，她的皮肤变得粗糙暗沉，头发也干枯毛躁。
她攒了很久的钱，本想买支好点的头油，路过小河的理发室时，看到了“美容美发”的牌子，价格还挺便宜。
她一下子就心动了，可又有点犹豫，不知道这家店靠不靠谱。
“老板…那个敷面…真的能让脸色好看点吗？”阿敏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女工特有的腼腆。
小河看着她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仿佛看到了前世许多为生活奔波的女子。
她温和地笑了笑：“不敢夸口有多大奇效，就是用了些自家的秘方，帮你好好清洁清洁，补补水，保准能让你舒坦些。要不试试？”
阿敏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小河拿出一瓶特制的皂角液，轻轻帮她清洁面部和头发。
那液体带着淡淡清香，泡沫细腻，阿敏只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然后，小河又拿出一小碗早就备好的糊状面膜，里面加了空间里的高级护肤品，仔细地敷在阿敏脸上。
“闭上眼睛歇会儿，一刻钟就好。”小河轻声说。
阿敏紧张地闭上眼睛，面膜凉丝丝的贴在脸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陌生又新奇。
小河则帮她按摩着头皮和肩颈，舒缓着积压的疲劳。
十五分钟后，洗去面膜。
阿敏对着镜子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皮肤确实看起来水润通透了不少。
虽然距离“美白”还差得远，但那种疲惫和粗糙却减轻了许多，整个人都精神了些。
“这这真好”阿敏摸着光滑了些的脸颊，有些不敢相信。
接着，小河吹干了阿敏的头发，又用“改良”的头油细细打理了她干枯的发丝。
又编了一个简单又结实的发髻，既适合做工，又不失整洁。
最后，小河取出化妆工具，几样包装普通的胭脂、粉饼、眉笔。
她没有给阿敏化浓妆，只是用极淡的手法，稍微均匀了肤色，提亮了眉形和唇色，让她看起来气色更好，却又丝毫不显突兀。
当阿敏再次看向镜子时，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镜中的自己，依旧是个女工，却找回了些许久违的清爽和朝气。
“谢谢谢谢郑师傅”她连声道谢，付钱时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钱花得太值了。
送走千恩万谢的阿敏，小河轻轻叹了口气。
这种用技艺为他人带来自信的感觉，是她前世选择这行的初心。
没想到在这乱世之中，依旧能带来一丝温暖。
有了阿敏这个活招牌，“清爽理发室”能做些美容的事，就在女工和小职员圈子里传开了。
陆续又有几个类似的顾客上门，有的是要去相亲，有的是要参加同乡会，都想收拾得精神些。
小河一如既往地认真对待每一位女客。
她手法细腻，态度又好，收费低廉，不像那些高级理发厅，去了让人浑身不自在。
女客们在这里放松下来，愿意聊聊家长里短、工作上的苦，要是时局乱，她们也会担心家里的男人和孩子，小声议论些听到的消息。
小河一边帮她们梳妆，一边静静地听着。
她从纱厂女工阿敏那里听到厂里日本管工如何苛刻，机器出了故障却不让停。
从一个百货公司女店员那里听到日本籍经理的某些令人不安的“爱好”和聚会。
从一个小学女教员那里听到课本内容被要求修改，加入了“日满亲善”的内容…
这些信息琐碎又模糊，但小河结合所了解的民国历史，却能品出不同的意味。
她记得，上课时老师讲的日本对华经济侵略，曾详细分析过其“以战养战”的策略。
通过控制中国的工业和资源来支撑其战争机器。
女工抱怨的机器不停、苛待工人，不正是这种疯狂掠夺和压榨的微观体现吗？
女店员隐晦提到的日籍职员异常聚会，可能涉及情报交换或特殊任务。
女教员所说的课本修改，则是赤裸裸的文化渗透和奴化教育的前奏。
她将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碎片信息在脑中整合、分析。
她不会直接写下分析结论，而是选择在最合适的时候，通过最安全的渠道，将这些“猜测”，传递给周瑾。
她深知，自己只是一个信息的接收者和传递者，真正的分析和判断，应由组织的专业人士来完成。
周瑾每次收到这些信息，都会深深地看小河一眼，那目光中赞赏越来越浓。
她发现“守渡”不仅记忆力超群，更有着出色的信息整合和分析能力，往往能从平凡无奇的闲聊中捕捉到关键线索，而且分寸感极佳，从不越界。
一天下午，店里来了两位特殊女客。
是附近一家日本商社的中国职员，穿着合体的旗袍，说着流利的上海话和日语，神情间透着一股混杂着优越感的疲惫。
她们显然是看到了“美容美发”的牌子，被价格吸引，又看店主是女性，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了进来。
小河眼睛一亮，嘴角自然上扬，热情而得体地接待了她们。
她同样为她们提供了敷面、护理和简易妆扮服务。
过程中，两位女职员用上海话夹杂着日本话闲聊抱怨着。
“课长最近真是的，天天让我们核对那些枯燥的货运清单，眼睛都要瞎了…”
“是啊，而且催得那么急，好像晚一天天就要塌下来似的好像是什么特殊物资…”
“唉，听说码头那边检查也变严了，好多货船都卡着…”
“还不是因为…算了算了，不说了，烦死了…还是说说晚上去哪跳舞吧…”
她们抱怨得含糊其辞，但“货运清单”、“特殊物资”、“码头检查变严”这些词，还是一下就被小河抓住了。
她面上依旧微笑，手下动作轻柔，心里却飞速运转。
日本商社…紧急核对货运清单…特殊物资…码头检查收紧…结合之前女工提到的工厂加紧生产…这些信息碎片在她脑中碰撞、拼接。
她想起历史书上关于日本在发动更大规模侵略前，疯狂向中国东北、华北等地运输军事物资的记载。
难道，这些看似普通的商社贸易背后，隐藏着军事运输的通道？
码头检查收紧，是因为中国方面有所察觉加强了管控，还是日方内部流程发生了变化？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
她不动声色地服务完两位女职员，送她们出门时，还礼貌地表示欢迎下次光临。
当天晚上，她便将历史书上的内容巧妙包装成自己基于当前线索的推测。
“听闻某些日资商行近期货运繁忙且管控加紧，不知是否与时局有关”，通过紧急方式传递了出去。
这一次，信息送出后不久，周瑾便亲自来了店里，脸色凝重。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理了个发，但在付钱时，紧紧握了握小河的手，低声道：“消息很重要。辛苦了，‘守渡’。”
小河知道，自己捕捉到的，或许真的是一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