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手艺(1 / 1)

学生游行的喧嚣像潮水般涌过,又渐渐退去。

宝山里的弄堂恢复了它固有的节奏。

“泉沁理发室”里,郑小河收回望向巷口的目光,转而看向爷爷郑力敦。

老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那是一种历经世事后本能的谨慎,夹杂着对年轻人冲动的担忧,还有一丝被勾起的沉痛记忆。

“爷爷,”小河轻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您刚才说我来试试手艺?”

郑力敦似乎这才从思绪中抽离,他看了看小河,又看了看那把厚重的理发椅,沉吟了一下。

“嗯也好。总归要上手。一会儿要是来个要求不高的老主顾,你就试试。我在旁边看着。”

正说着,门口的光线又是一暗。

一个熟悉的身影弯着腰走了进来,是住在弄堂最里面的周老爹。

他年纪比郑力敦还大些,背驼得厉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头发胡子都已花白,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

“郑师傅,叨扰了。”周老爹说话慢吞吞的,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这头发胡子刺得慌,给拾掇拾掇?”

爷爷眼睛一亮,这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练手对象。

周老爹是老熟人,性子温和,要求不高,只要干净整齐就行。

“周老哥,您快请坐。”

爷爷连忙招呼,一边给小河递了个眼色。

小河心领神会,上前扶着周老爹在理发椅上坐下。

椅子有些高,老人颤巍巍地才坐稳。

“今天让小河给您拾掇,您看可行?我在旁边盯着,保准舒坦。”

爷爷笑着对周老爹说。

周老爹眯缝着眼看了看小河,呵呵一笑。

“丫头出息了?行,行,就让小河丫头来。”

小河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些。

虽说前世手艺不错,但毕竟时代不同,工具不同,服务对象也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原主记忆里爷爷操作的每一个细节,以及自己过去受过的训练。

她先给周老爹围上干净的围布,动作略显生涩但足够仔细。

然后拿起梳子和剪刀,准备先修剪过长的头发。

“手要稳,心要静。”

爷爷的声音在一旁缓缓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看准了再下剪子,头发长了剪短容易,剪坏了可接不回去。”

小河点点头,屏息凝神。

周老爹的头发干枯稀疏,反而不好处理,容易露出头皮。

她小心翼翼地分出层次,用梳子托着,一点点修剪。

剪刀在她手中渐渐变得听话起来,前世那种对手艺的专注和手感正在快速回归。

爷爷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指点一两句。

“鬓角这里再收一点后颈窝的地方,推子要贴着皮肤走,才干净”

修剪完头发,该刮胡子了。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小河看到爷爷拿起那把被磨得雪亮的直剃刀时,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我来吧?”爷爷看出她的紧张。

“不,爷爷,我来。”

小河却异常坚持,她知道这一步绕不过去,必须克服。

她接过剃刀,沉甸甸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她回想起爷爷平时的手法,先在牛皮上蹭了蹭刀锋,又用手指轻轻试了试刃口。

她用热毛巾敷软周老爹的胡须,打上爷爷自制的、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皂角泡沫。

蒸汽氤氲中,老人闭上了眼睛,显得十分放松。

小河的手心有些出汗。

她再次深吸气,手腕下沉,屏住呼吸,将刀锋轻轻贴上了老人的面颊。

刀锋接触皮肤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阻力传来,她必须用恰到好处的角度和力度,才能既刮净胡须又不伤及皮肤。

一下,两下…她的动作从生涩渐渐变得流畅。

剃刀刮过皮肤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混合着老人平稳的呼吸声,竟形成一种奇异的韵律。

她全神贯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的刀和刀下的皮肤。

爷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最初的那点担忧慢慢化为了惊讶和赞许。

他发现小河的手法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手势却异常沉稳,下刀的角度和力度甚至带着点不同于传统路数的精准和灵性。

尤其是处理鼻下、唇周这些细微处时,她手腕的翻转格外轻巧利落。

最后一下刮完,小河用温热的毛巾擦净周老爹脸上的泡沫。

一张干净清爽的脸露了出来,虽然布满皱纹,却显得精神了许多。

“好了,周老爹,您看看。”

小河轻轻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

周老爹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摸摸光滑的下巴和整齐的头发。

“好,好!丫头手艺不赖!比你爷爷不差!舒服,真舒服!”

爷爷也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这丫头,是块材料。”

小河心里涌起一股成就感,比前世拿到比赛名次时还要真切。

她仔细地帮周老爹解下围布,掸干净身上的碎发。

周老爹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数出十五个,放在工具台上。

“值这个价!以后就找小河丫头了!”

爷孙俩送走心满意足的周老爹,相视一笑。

下午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小河又给两个老主顾剃了头,手法越发熟练自信。

爷爷乐得清闲,坐在长凳上,看着小河忙碌的身影,眼里满是欣慰。

偶尔有要求高的客人指定要爷爷动手,小河就在一旁认真地看着,递个工具,打打下手,仔细观察爷爷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与客人沟通的方式。

她发现,爷爷的手艺不仅仅在于技术,更在于一种“察言观色”的本事。

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力道,说不同的话。

对熟客,可以开开玩笑;对沉默的客人,就安静做事;对唉声叹气的,会宽慰两句。

这理发店,不光是修理门面的地方,也是街坊邻里一个短暂歇脚、吐露些许愁烦的所在。

趁着一个空隙,小河再次溜进灶披间。

她看着那两罐被她“加工”过的洗发液和头油,心里盘算着。

爷爷的肥皂泡沫很好用,温和顺滑,但持久度和香气差了点。

她目光扫过空间里梳妆台上那几瓶昂贵的洁面慕斯和精油…

最终,她只是极其克制地,在一大罐爷爷熬制的皂角液里,滴入了一小滴无香料的护发精油,又加入一点点自己都叫起泡效果极好的天然植物原液。

搅拌均匀后,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到一丝极其淡雅、不同于皂角原本气味的柔和气息。

她不敢多做。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任何过于异常的东西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细水长流,潜移默化,才是生存之道。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

小河点亮了柜台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小店照亮,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最后一位客人是附近书局的那位老先生,他来刮脸,指定要爷爷动手。

老爷子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享受着爷爷力道恰到好处的刮剃和热毛巾敷面的惬意。

“郑师傅啊,还是你这手艺地道。”

老先生含糊地感慨。

“租界里那些新开的理发厅,家伙什倒是洋派,电推子嗡嗡响,听着就心慌,哪比得上你这手上功夫稳当舒服。”

爷爷呵呵笑着,手下不停。

“老主顾您抬爱了。老手艺,也就剩个舒服了。”

小河在一旁听着,心里微微一动。

电推子?是啊,这个时代,上海应该已经有电推子了,只是还不普及,尤其是在闸北这样的华界。

效率和卫生或许更好,但那种冰冷的机械感和爷爷这充满人情味的手工技艺相比,确实少了点什么。

她看着爷爷在灯光下专注的侧脸,看着那柄被用得温润发亮的剃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种对传统手艺的敬意油然而生。

或许,她带来的现代知识和审美,不应该取代这些,而是应该更好地融合与辅助。

老先生满意地走了,留下十二个铜板。

爷爷仔细地收好,开始做打烊的准备。

小河帮着清扫地面,将工具一一擦拭干净归位。

煤油灯的光晕下,爷孙俩的身影忙碌而和谐。

关上最后一块门板,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狭小的店里只剩下爷孙二人和一盏孤灯。

爷爷坐在灯下,又开始就着灯光检查他那套工具,看看有没有需要打磨的。

小河则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旧毛笔,这是以前爷爷教她识字时用的。

借着灯光,悄悄记下今天的收支。

剃头几个,刮脸几个,收入多少铜板银角,支出多少给巡捕的“捐”、多少买皂角原料

数字琐碎而微小,却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这就是民国十八年,一个底层理发师傅和他的孙女,最真实的一天。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悠荡荡,预示着夜的深沉。

上海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于宝山里这间小小的“泉沁理发室”而言,一天,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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