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的中军大帐内，死寂无声。
那枚染血的亲兵腰牌，静静躺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冰冷，像一块刚从冬日河里捞起的石头。
帐外，风吹旗帜的猎猎声，此刻听来格外遥远。
亲兵的尸体已被拖下，地上那滩迅速凝固的血迹，像一只狰狞的眼睛，死死盯着帐内的每一个人。
孙传庭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手掌握紧。
腰牌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刺得他生疼。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依旧落在沙盘上。
那枚代表左光先两千精骑、如匕首般插向秦岭腹地的小旗，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他想过左光先会遇到麻烦，会被迟滞，甚至会有战损。
他唯独没有想过，是全军覆没。
两千人。
两千久经战阵的边军精锐。
不是两千头猪。
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吞得一干二净。
“抚台大人……”
一名参将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孙传庭抬手，制止了他。
他转身，走到案几旁，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杯壁，他才发觉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想喝一口，来压下心头那股翻江倒海的惊骇与躁火。
“哐当——”
茶杯脱手，摔在坚硬的地砖上，碎成几片。
褐色的茶水，溅湿了他的官袍下摆。
帐内的空气，也跟着碎裂了。
孙传庭看着地上的碎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有一团火焰在疯狂燃烧。
他败了。
在真正的决战开始之前，他最得意、最关键的一步棋，被人干净利落地斩断。
他低估了陈海。
从一开始，他就将对方当成了一个走了运、得了些许奇技淫巧的流寇头子。
可一个流寇，如何能在一个时辰内，全歼两千百战精骑？
一个流寇，如何能布下滴水不漏的陷阱，让左光先这样的沙场老将连预警都发不出来？
这不是伏击。
这是屠杀。
是更先进的战术，更恐怖的利器，对旧有战争模式的一次降维打击。
“来人。”
孙传庭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传我将令。”
“命贺人龙、高杰，即刻停止一切进攻！”
涝店镇外，贺人龙的大营。
这位延绥总兵正与几名心腹将领围着火盆喝酒，吹嘘着明日要如何一鼓作气，将镇里的泥腿子碾成粉末。
一名探子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的酒都醒了。
“总爷！大事不好！左光先将军……在涝谷水全军覆没了！”
贺人龙手里的酒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
他一把揪住探子的衣领，满脸的横肉都在哆嗦。
“左光先那两千骑兵，没了？”
“没了……一个时辰都没撑到，据说……就跑回来几十个残兵……”
大帐里，鸦雀无声。
刚刚还在吹牛的将领们，一个个面如土色。
左光先的骑兵是什么货色，他们再清楚不过。
那是孙传庭压箱底的宝贝，是整个关中明军最精锐的机动力量。
连他们都折在了山里，自己手下这群被强征来的卫所兵、临时拼凑的杂牌，上去跟那陈海的火铳对射，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娘的……”
贺人龙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这仗，还怎么打？”
几乎是同一时间，子午镇外的固原总兵高杰，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他本是流寇出身，最是惜命。
听到左光先的下场，他二话不说，当即下令全军后撤十里，深挖壕沟，摆出一副打死也不往前挪一步的架势。
原本气势汹汹的东西两路大军，攻势瞬间瓦解。
军心，彻底动摇了。
孙传庭的帅帐里，已经重新换上了一壶热茶。
他没有理会地上狼藉，而是亲自点亮数盏牛油大灯，将整个帅帐照得亮如白昼。
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的不再是舆图。
而是几块焦黑扭曲的铁片，和一颗被砸扁的铅弹。
这些，都是从左光先那几十个侥幸逃回来的残兵身上，搜集到的“战利品”。
“抚台大人，贺、高两位总兵已经停止攻势，就地转入守备。”幕僚在一旁低声禀报。
“由他们去。”
孙传庭头也不抬，用铁钳夹起一块火铳的残骸，凑到灯火下仔细端详。
那铁片断口平滑，质地紧密，远非官军军器局那些粗制滥造的鸟铳可比。
“叫军中最好的铁匠来。”
很快，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铁匠被带了进来，战战兢兢地跪下。
“起来回话。”
孙传庭将那块铁片递过去。
“你看看，这是什么钢？”
老铁匠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又用手指细细摩挲，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到惊讶，最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骇然。
“回……回大人……这……这小的也说不好，但这钢口，小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比咱们边军最好的佩刀用的百炼钢，还要精纯数倍！”
“这……这不是凡间手艺能锻造出来的！”
孙传庭攥紧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
他又拿起那颗铅弹，在手里掂了掂。
“贼军的火铳，能打多远？”
一名逃回来的骑兵百总颤声回答：“回大人，至少……至少一百五十步！隔着一百五十步，铅子打在甲上，人就没了！咱们的马队，根本冲不到跟前！”
一百五十步！
孙传庭的手猛地一紧，那颗铅弹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他终于明白，左光先是怎么输的了。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
“传令下去。”
孙传庭的声音冷得像冰。
“派出所有探子，昼夜不歇，不惜任何代价！我要知道，陈海的火器是如何造的，他的工坊在哪里，他有多少这样的兵！”
“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全军后撤三十里，依险扎营，广布鹿角，深挖壕沟！”
“告诉贺人龙和高杰，谁敢擅自出战，立斩不赦！”
策略，在这一刻彻底改变。
速战速决，已成泡影。
那就拖。
他就不信，陈海凭着一个鄠县，能养得起这样一支军队多久。
只要拖下去，耗光他的粮草，耗光他的弹药，胜利，依然是属于大明的。
孙传庭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那是一种野兽受伤后，更加凶狠、更加冷静的光。
新安镇，议事厅。
气氛与孙传庭大营的阴霾截然不同，这里洋溢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
涝谷水一战，以极小的代价，全歼孙传庭两千精骑，缴获战马近三千匹，精良兵甲无数。
这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
“痛快！他娘的太痛快了！”
罗虎一巴掌拍在沙盘上，震得代表明军的小旗一阵摇晃。
“大人，孙传庭那老小子已经吓破了胆，成了缩头乌龟！咱们干脆趁热打铁，一鼓作气，直接端了他的老窝！”
“不可。”
宋献策摇着羽扇，捻须微笑。
“孙传庭非是庸才，此番转攻为守，看似怯懦，实则是以退为进，想与我等打消耗战。他算定我们根基未稳，粮草兵员难以为继。”
陈海坐在主位上，听着众人的议论，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他刚刚回到新安镇，系统结算的点铁血值还没焐热，就听到了孙传庭转入防守的消息。
“宋先生说得对。”
陈海开口，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这位孙抚台，确实是咱们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劲敌。一战失利，不惊不乱，立刻就能找到我们最薄弱的环节，想跟我们拼消耗。这份心性，了不得。”
罗虎有些不服气：“拼就拼，谁怕谁？咱们有关中的地，有秦岭的山，还怕耗不过他？”
陈海笑了。
“老虎，账不是这么算的。”
“他孙传庭的兵，粮饷军械全靠朝廷调拨，靠在西安府刮地皮。西安府的士绅大户，能让他刮几次？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领不到粮饷，能安分多久？”
“而我们呢？”
陈海站起身，走到众人中间。
“我们有高产的土豆，有新垦的田地。”
“山里的工坊日夜不休，能源源不断地造出火铳、火炮、百炼钢。”
“天下流民，听闻我靖难军的名号，正源源不断地向关中涌来。”
“我们的兵，会越打越多。”
“我们的粮，会越打越足。”
“所以，”陈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论消耗战，他孙传庭，拿什么跟我们比？”
他走到沙盘前，看着明军那两座新建的、壁垒森严的大营，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想安安稳稳地扎营对峙？想把我们困死？”
“想得太美了。”
“传令。”
罗虎和赵老四精神一振，齐齐挺直了腰板。
“从明日起，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马，轮番出击。”
“记住，不与他们决战，不求杀伤。”
陈海的手指在明军大营外围轻轻画着圈。
“今天你去他营前骂上半个时辰，明天你去他粮道上放几枪。”
“半夜三更，派人去他营外敲锣打鼓，放鞭炮。”
“总之，用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我要让孙抚台和他麾下的两万大军，日夜不宁，时时刻刻都活在炮声和喊杀声的恐惧里。”
陈海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就当是，提前帮他们练练胆子。”
一场围绕着耐心和后勤的拉锯战，就以这样一种略带戏谑的方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