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急鞭，尘土飞扬。
第二日黄昏，当陈家寨那熟悉的山谷轮廓映入眼帘时，陈海勒住了马缰。
他身后的罗虎与赵老四，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两人嘴巴微张，眼神里满是震撼。
离开时，这里还只是个拥挤的营地。
而现在，连绵的帐篷如同白色的波浪，从山口一直铺展到远处的河滩。
新开垦的田地在落日余晖下，泛着一层碎金，无数身影在田埂间劳作。
一道道炊烟笔直升起，融进橙红色的晚霞。
这里没有流离失所的死气，反而有一种野蛮生长的、灼人的生命力。
“主公，您回来了！”
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宋献策早已等在寨门，身后站着农垦队的老孙头，工坊的铁柱，还有管理妇孺的张二娘等人。
看到陈海，宋献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弛下来，疲惫的眼底深处迸发出一道亮光。
他上前几步，不顾身份，便是一个长揖。
“献策恭迎千总，大胜而归！”
“先生快起！这话折煞我了！”
陈海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将他扶住，入手只觉对方的臂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心中一沉。
“若无先生坐镇，稳住这数万人的后方，我们前方打得再漂亮，也不过是无根之萍，风一吹就散了。”
这话，陈海说得斩钉截铁。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宋献策这块“压舱石”的分量。
众人簇拥着陈海，走入寨子中央最大的那顶议事帐篷。
牛油火把被点亮，驱散了暮色。
陈海坐在主位，没有半句废话，将鄠县血战、夜袭溃敌，以及后续的扩编方案，言简意赅地全盘托出。
当听到“千总”二字，当听到“两大战兵司”、“两大直属司”、“两大直属局”这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建制时。
帐内，无论是新晋的军官，还是老孙头、铁柱这些后方头领，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不懂什么叫军政分离，但他们懂“千总”这两个字的分量！
这意味着他们这伙人，已经撕掉了“流民”的标签，在这乱世之中，硬生生砸下了一根属于自己的桩子！
“主公英明！”
宋献策抚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军政分立，权责清晰，此为立业之基石！千总此举，是为我等日后，定下了万世之规！”
“军务的架子靠刀枪，搭得快。”
陈海摆了摆手，目光转向宋献策，语气变得无比诚恳。
“可这民政的摊子，却是一团乱麻。如今军民合计破万，光靠先生一人，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我意，以千总部为名，同样设立民政各部，将权责细化。如此，先生方可从俗务中脱身，为我总揽大局，运筹帷幄。”
宋献策精神一振！
他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这些时日，他名为总管，实则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从数万人的吃喝拉撒，到工坊的生产调配，他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他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本边角都已磨损的册子，递了过去。
“这正是我近日所想。寨中事务，我粗分为农、工、后勤、民生四块，皆有草案，请主公斧正！”
陈海接过册子，快速翻阅。
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人口、田亩、粮储、工坊产出……
一个个冰冷详实的数据，看得罗虎、赵老四头晕眼花，却让陈海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先生，国士无双！”
陈海合上册子，一句赞叹发自肺腑。
他猛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帐内每一个人。
“今日，不光是军伍论功！”
“这寨子里流的每一滴汗，同样要赏！”
“我意，宋先生为我部镇抚官，总领军法、教化之责！同时，新设‘民政统筹室’，暂由宋先生兼任统筹官，下设各处，分理万民！”
此言一出，无人异议。
陈海的目光，第一个落在了那个皮肤黝黑、指甲缝里还带着泥土的庄稼汉身上。
“老孙头！”
“在！小的在！”老孙头一个激灵，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带着人开荒，让几千张嘴里有了嚼谷。这是活命的第一功！”
陈海的声音沉稳有力。
“即日起，农垦队更名‘农务处’！你，就是第一任农务处主任！以后寨里所有跟地里刨食有关的事，都归你管！”
“主……主任？”老孙头懵了。
“就是让你当这几千亩地的头儿！”陈海笑了，“以后，上万人的口粮，都压在你肩上，敢不敢担？”
老孙头听懂了，胸膛猛地一挺，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吼道：“千总放心！俺就是拿命去填，也保大伙儿有饱饭吃！”
陈海满意颔首，目光转向铁柱。
“铁柱！”
“小的在！”铁柱大步出列，身形挺拔如枪。
“你带人建起工坊，为我军打造兵刃，修补甲胄，功不可没！”
陈海看着这个沉默却踏实的汉子。
“但工坊大了，技术和生产混管，容易扯皮。”
“我决定，工坊一分为二！设生产处，由你铁柱出任主任！专门负责把图纸上的东西，给我一样样造出来！”
“另设技术处，由手艺最好的几位老师傅共管，专门琢磨新技术！你们两边，要通力合作！”
“是！谢千总！”
铁柱激动地抱拳，声音都在发颤。他一个打铁的学徒，做梦也想不到能有今天。
接着，陈海看向那个满脸麻子，眼神却泼辣精明的妇人。
“张二娘。”
“民妇在。”张二娘上前，不卑不亢。
“你管着老营几千妇孺，没出半点乱子，让前头的弟兄能安心卖命。这是大功！”
陈海语气郑重。
“我决定，成立妇幼会，由你当这个主任！以后寨中所有妇女、孩童的事，都由你出头！”
这个任命，让帐内不少男人都感意外。
张二娘自己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一个女人，也升官了。
她眼圈一红，却没跪，而是重重地一挺腰杆，大声应道：“谢千总！二娘定不负所托！只是……只是寨里新来的妇人多了，为了一口水、一块布就能挠破脸，这事……也归我管？”
“归你管！”陈海斩钉截铁，“我给你人，给你权！谁敢闹事，就按规矩办！”
张二娘眼神一亮，彻底定下心来。
最后，陈海的目光回到宋献策身上。
“先生，民政统筹室的架子，要尽快搭起来！保安、卫生、教育、户籍、稽查……一个都不能少！保安处管治安，卫生处管防疫，教育处办蒙学，户籍处登记造册，稽查处……就当我的眼睛，谁敢伸手贪墨，严惩不贷！”
一个全新的行政体系，雏形已现。
帐篷里，所有被任命的人，都激动得血脉偾张。
然而，角落里的罗虎却拧紧了眉头。
他扯了扯赵老四的衣袖，压着嗓子嘀咕：“老四，又是司，又是局，现在又是处、又是会……俺这脑子都快成浆糊了。”
赵老四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听不懂就学！你还当是几十号人打家劫舍？上万人的摊子，没规矩，早晚自己先炸了！”
“可这也太麻烦了！”罗虎还是不服，“以前多痛快，百总一句话，抄家伙就上！现在倒好，跟官府那套有啥区别？磨磨唧唧的！”
他们的声音虽小，却清晰地落入陈海耳中。
陈海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向罗虎。
“罗虎，我问你，我们以前是什么？”
罗虎一愣，瓮声瓮气道：“流寇。”
“那现在呢？”
“现在是……千总部！”罗虎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
“对。”
陈海点头，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以前是流寇，图的是自己活命。”
“现在，我们要图的，是给这上万条命，一个家！”
“家，就得有家的规矩！没规矩，你今天抢我一碗米，我明天就能拆你一间房！那不叫家，那叫狼窝！”
他盯着罗虎，也盯着所有面露困惑的老人，一字一顿。
“我们今天定的这些规矩，不是为了束缚谁，不是为了学官府那套狗屁！”
“而是为了让咱们杀人换来的粮食，能精准地分到每个娃儿嘴里！是为了让咱们打造的每一把刀，都能用在敌人的脖子上！是为了让咱们这个家，能更稳，走得更远！”
他看着罗虎那张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从迷茫到清明，最后，陈海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
“咱们要建的，不是一个临时的草台班子！”
“而是一个，能传给子孙后代，让他们永远不再挨饿，不再被人当狗一样宰杀的……”
“太平基业！”
“太平基业”四个字，如重锤，狠狠砸在罗虎心口。
他那简单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豁然劈开。
是啊，他们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不再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吗？
“千总……俺……俺懂了！”
罗虎的脸涨得通红，他用力一抱拳，声音里带着羞愧，却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滚烫的向往。
看着众人眼中亮起的光，陈海知道。
这支队伍的魂，从今天起，才算真正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