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姜涛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院中暗影，声音被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
“百总，都清点完了。”
“银子，连同钱、孙两家名义捐的，共计两千一百三十两。”
“粮食，五百二十石。”
“各家凑出的家丁护院，三百零七人。”
姜涛的语调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报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
这串数字，却让角落里被允许旁听的徐子宾，心脏狠狠一抽。
两千多两白银！五百多石粮食！
他当了这么多年知县，用尽了手段，也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轻松”地刮出这笔巨款。
他原以为昨夜那场宴席，只是这伙强人借他的名头演一场戏，能弄到三五百两已是极限。
徐子宾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背对着他、身形笔挺的年轻人。
敬畏，如同藤蔓，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银子到手，粮食到手，这伙人该走了吧？
只要他们走，自己这条命，兴许就能捡回来了。
然而，陈海接下来的话，却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碾碎。
“姜涛，天亮后，你带几个人，同陪我护送徐大人回县衙。”
“回……回县衙？”
徐子宾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陈海终于转过身，那双平静的眸子注视着他。
“徐大人，你还是鄠县的知县，不是吗？”
“是……是……”
“既然是知县，流寇当前，自然要坐镇县衙，主持大局。”
天光微亮。
徐子宾在几个面无表情的“亲兵”簇拥下，重新踏入县衙大堂。
大堂依旧，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却弥漫着一股人去楼空的萧条。
堂下，三班六房的官吏站得稀稀拉拉，比往日少了一大半。
派去巡检司的人回来禀报，说巡检大人偶感风寒，已告假回乡。
放屁！
分明是跑了！
不只巡检，六房那些最有油水的司吏，一个都没露面。
想来是听闻他这个知县“出逃”后，也跟着脚底抹油。
剩下的，都是些跑不掉的。
要么家业全在鄠县，一跑就倾家荡产的典吏；要么穷得只剩一身官皮，跑到府城也只能当饿殍的皂隶。
户房的孙典吏站在人群中，脸色铁青。
他身边的王班头则缩着脖子，眼神飘忽，一副听天由命的衰相。
一个家大业大，舍不得跑。一个刚用姜涛给的银子在城里买了一套宅子，没钱跑。
徐子宾看着这番景象，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也能理解。
毕竟，他自己就是第一个带头跑的，又怎能怪手下人有样学样。
他清了清嗓子，强打起精神。
他将昨夜陈海吩咐的那些要点在心中反复咀嚼，随即添油加醋，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沉痛姿态，用他最擅长的官场声调，大义凛然地开了口。
“诸位同僚！本县如今，已是危如累卵！”
他痛心疾首地环视堂下。
“城外，流寇蝎子块部，乃虎狼之师，所过之处，赤地千里，生灵涂炭！若城破，我等阖家老小，皆为鱼肉，万劫不复！”
“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此乃天职！”
说到此处，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
“本官虽不才，也知忠义二字！今日，我徐子宾便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我愿与诸位，与这鄠县满城百姓，共存亡！”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他话锋一转，脸上满是鄙夷与愤怒。
“可恨！竟有尸位素餐之辈，临阵脱逃，弃满城百姓于不顾！此等国之蛀虫，枉食朝廷俸禄！待贼寇退去，本官定当上奏朝廷，严惩不贷！”
堂下众人却像一群木桩，个个垂着头，纹丝不动。
鬼才信。
城破了大家一起死，守住了功劳是你徐子宾的，我们图什么？
图给你陪葬吗？
徐子宾见状，只好硬着头皮，按陈海的吩咐开始分派任务。
“……兵房典吏，即刻张贴告示，征募青壮，操演训练！”
“户房孙典吏，清查城中闲杂，严防奸细！”
“吏房，补齐衙役缺额！严查无度牒的僧道乞丐！”
“清点武库，汇总兵甲器械！”
“发动百姓，拆除城墙左近违建，搜集砖石滚木！”
他一口气喊完，口干舌燥，可看着下面那一张张麻木的脸，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白费口舌。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不仅如此。”
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堂下众人齐刷刷抬头，越过知县大人，看向他身后那个的年轻人。
陈海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份量。
“县尊大人体恤诸位劳苦，特意嘱咐我。”
“守城期间，诸位每日餐食，皆由迎仙楼供应。”
他稍作停顿，一字一句。
“顿顿有肉。”
“哗——”
死寂的大堂，瞬间被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和嗡嗡的议论声所取代。
那些站得东倒西歪的衙役皂隶，涣散的瞳孔里，骤然亮起了光。
迎仙楼！
顿顿有肉！
这年头，过年都未必能见到的荤腥！
可说话的不是县尊，众人心里打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徐子宾。
徐子宾被看得头皮发麻，身后陈海那冰冷的视线更是让他一个激灵，他连忙哈着腰补充。
“对，对！本官……本官方才给忘了！”
确认了！
堂下气氛顿时热烈了几分。
但陈海的话，还没完。
他迎着众人那贪婪又兴奋的目光，抛出了真正的筹码。
“能在危局之下，留守县衙，为朝廷尽忠的，都是我鄠县的忠勇之士。”
“县尊大人感念在心，已说服城中乡绅，为大家讨要了一笔辛苦银。”
他提高了音量，每个字都像一枚铜钱，砸在众人心上。
“从今日起，凡守城之衙役、捕快、皂隶，每日加饷一钱银子！”
“若差事办得好，让大人满意，再加一钱！”
“绝不拖欠，当日结清！”
“各房吏员，同例！有突出贡献者，县尊另有重赏！”
轰！
整个县衙大堂，彻底炸了。
“一天一钱？！”
“办得好……再加一钱？那是二钱？！”
“十天就是二两！比老子一月俸钱还多！”
“当日结清？！”
衙役皂隶们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双拳紧攥，仿佛已经握住了那白花花的银子。
朝廷的俸禄，能按时发就是天恩，拖欠一年半载都是常态。
这每日翻倍、当天结算的饷银，简直闻所未闻！
就连孙典吏这种人物，心跳都漏了一拍，开始盘算那“重赏”究竟有多重。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徐子宾身上，火热得几乎要将他点燃。
徐子宾已经彻底懵了。
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身后那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堂下那群眼珠子发红的下属。
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这到底谁才是知县？
可眼下的情形，他哪敢说一个不字。
通寇的把柄在人家手里，是死。
流寇破城，他照样是死。
听这伙人的，似乎……还能多活一阵子？
他只能把所有惊骇都吞进肚里，连连点头，声音都变了调。
“对！对！诸位都是我鄠县栋梁！本官绝不吝惜赏赐！”
这句话，彻底引爆了全场。
“愿为大人效死！”
“大人放心！我等定让那些流寇有来无回！”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官吏们，此刻个个挺起了胸膛，吼声震天。
随后，徐子宾在陈海的“提点”下，又与各房头目确认了诸多细节。
会议结束时，整个县衙的气氛已然天翻地覆。
那些准备磨洋工的老油条，此刻跑得比谁都快，吆五喝六地召集人手，商议着如何才能把差事办得又快又好，好多拿一钱赏银。
鄠县这座生锈的官府机器，在金钱的驱动下，第一次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转动声，真正运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