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珅站起来把杯中的酒躬敬的倒在地上,轻叹一声。
“祖宗瑞智,弃武从文,远离旋涡,隔离军权让子孙躲过数次大清洗,贾家才能保全下来。
可动荡不安的生活过后,先祖也意识到,贾家都是热血男儿,让子孙活着,不能仅仅只是为了活着吧。
他要让贾家子孙有尊严的活着,就必须把路铺的更平坦、更宽阔。”
“铺路?”代侠若有所悟,没想到这珅儿平常率真,他竟然能有这份眼光。
贾珅对着爷爷笑了笑。
“先有了活路才能铺路,祖宗开始想着弃武从文,因为先祖意识到,手里不沾军权,不碰刀剑,没有威胁才能活下去。
但先祖们没有想到,贾家子孙这么猛,弃武从文政策刚确定下来,竟然立刻就有子孙一路飙升,直接考取了进士。”
“你是说贾敬?”代儒笑着干了一杯酒。
贾珅点头。
“敬叔轻而易举的考上了进士,却也让先祖被一个巴掌瞬间打的清醒。”
代侠两人瞪大眼睛,有些不解他的话。
贾珅苦笑一声。
“弃武从文,从文真的就能保全性命吗?
勋贵子弟没有军权、不练功夫、不磨炼刀剑就没有威胁,一门心思读书考科举,真的能重新走出另一片天地吗?
敬叔的例子很明显,他考取了进士,最后却差点被文官集团联手踩踏折磨致死。
他万念俱灰之下才去修道求仙,抛家舍业,为的就是留条性命。
这例子难道还不明显吗?勋贵子弟就算考上科举,也会受到文人集团、新贵势力、甚至太监集团联手打压。
从文这条路对于勋贵家族而言,一路满是荆棘,哪是那么容易的。”
两个白发老头想到贾家这些年遭受各方势力围追堵截,夹缝中受了不少气,实在是艰难,均是落寞叹息一阵。
贾珅目光深邃,幽幽说道:
“自从敬叔在仕途上撞的头破血流以后,贾家当家之人方才清醒,也在竭尽所能给子孙铺路,拔除路上的荆棘。
为的就是让敬叔的悲剧,不能在贾家下一代子孙身上重复。
既然注定子孙要科举取仕,那和这帮新贵集团就要搞好关系,荣国府那边立刻开始一套组合拳,紧锣密鼓的替子孙铺路。
新贵集团要交好,军队关系不能全部撤离,要有藕断丝连的关系。”
“所以安排政叔,娶了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贾琏娶的凤姐,是王子腾的亲侄女,借王子腾这条线保持和军营的关系。
可自己自身没实力,那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你没有实力,何来坚固的利益同盟?
“他王子腾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是圣上眼里的红人!
他最近这些年,主动登过荣国府的门吗?
人家心里门儿清,贾家就是个累赘!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沾上了,没准哪天就溅一身血!”
“姻亲?”
贾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满是鄙夷。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大难临头各自飞!
指望他们豁出身家性命来拉扯贾家?那咱贾家可是既幼稚又天真了。”
“武将不讲武德,清贵集团还算有些风格。”
“贾珠的岳父就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
贾敏的郎君可是四代列侯之后,圣上钦点的探花,巡盐御史!还是天子近臣!
这两人可都是清流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有他们站队拉扯助力,贾家子孙科举入朝堂,到时清贵集团不至于太为难。”
代侠听了瞠目结舌,拍着手掌叹息。
“老弟,我们老哥俩以前不服代善,毕竟,论武艺他不如我,论文采学识,他不如你。
现在看来,我们俩都是井底之蛙,就凭代善这份眼光和韬略、替子孙部署的长远安排,我们就赶不上他。”
看着两个老人逐渐舒展的眉头,贾珅却是苦涩叹息一声。
“贾家当家之人运筹惟幄、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只是他们低估了对手的残忍,也过于乐观看待了形势。
政治斗争是你死我活的,不会那么温良恭谦让,凶险程度远胜于战场。”
“借力林如海,想要把子侄们送进新贵集团的队伍里,可你们也看到了,林如海如今处境不顺。身子骨弱!结亲以后,让林如海憔瘁不堪,耗损精力太多,咱贾家借了力,却也让林如海不堪重负。”
“哪怕就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在清贵集团中属于内核人物,可又怎样呢?
他也害怕,身在旋涡之中才发现风险远比想象的要大很多,贾家尽管抽身从军营中退出,但打上这个标签,不仅君王忌惮防备,更是清贵集团的公敌。
再者说了,咱贾家没了军功傍身,在文管集团眼里,就是空有爵位、毫无实权的破落户而已。
联盟是需要靠实力说话的,没有实力那叫攀附,而攀附来的关系是经不住考验不长久的。”
“可惜贾家男儿不争气,有出息的敬叔、珠大哥,却是一伤一死,馀下的几乎无人可用,又不能坐以待毙,只好靠女儿顶上了。
为了把死气沉沉的盘面给整活,不惜把元春送进宫中,指望着她能有所收获,在后宫里努力发展,最后成为护佑贾家的一片云。”
贾珅顿了顿,语气里满是伤感。
“这步棋虽说千难万险,但若是能成功,回报同样极为巨大。
成了,贾家至少能再续几十年富贵。
不成…这步棋就是废子。”
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酒气在空气中弥漫,混合着代侠老哥俩悲怆的叹息声。
贾珅掰开了揉碎了,把贾家所有可能的出路全部亮了出来。
科举、联姻、送女、攀附,可每一条都是饮鸩止渴的办法,都不能帮贾家从泥泞的旋涡中拉出来。
蓦然,代侠眼前一亮,自己这孙儿能看出所有问题的症结,以及清楚贾家的死局,他应该有不一样的出路。
他伸出大手拍了拍孙儿的肩膀。
“珅儿,你既然知道这些路走不通,将来你打算走什么样的路?”
贾珅端起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身子一纵,衣袂飘飘已经闪到了院子中间,
拳风起处,院中尘土激扬,脚下坚硬的青石板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招式简朴,每一拳一脚都似要将这暮色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