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城外,官道。
两匹骏马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
马背上是一对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女,座下皆是神骏非凡的上等良驹。
那女子生得一副极好的鹅蛋脸,柳叶眉细长,但本应是明媚动人的姿色,却被眉宇间一抹化不开的冷淡生生压了下去,显得疏离而难以接近。
男子则是一身锦绣长袍,长发以玉冠整齐束起,观其气度颇为不凡,俨然是一副世家子弟的风范。
只可惜相貌颇为寻常,与身旁冷艳女子并辔而立,显得有些不甚和谐,而那相貌平平的年轻公子,对那冷淡女子言语间还带着十分明显的讨好意味:
“灵儿,前面就是常山县城了,我外祖家便在此地,届时定带你好好游览一番此地的风土人情。”
韩灵儿闻言,柳眉微不可察的蹙起,语气清冷:
“许师兄,我已说过多次了,莫要唤我‘灵儿’,你我的关系,还尚未亲近至此等地步。”
许慎之呵呵一笑,对韩灵儿的冷淡态度似是早已习惯,浑不在意道:
“你我早年间便由长辈定下婚约,成亲是早晚之事,如今提前亲近些,日后也”
“够了。”
韩灵儿不耐的打断他的话语,显然不愿多听:“你此番前来,不是有正事要办吗?还不快些入城?”
话音未落,她一夹马腹,已率先纵马向城门处疾驰而去。
“灵儿慢些,黄府在城东方向”
许慎之见状,急忙催马跟上。
黄府门前。
家主黄东淳与长老黄克早已站在府门外,翘首以盼,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期盼。
他们已得到确切消息,许家派来的人今日便会抵达常山。
“怎么还未到?”
黄东淳来回踱步,眉宇间的焦躁几乎要溢出来。
如今黄家的局势可谓危如累卵,随时可能步高家后尘,唯有许家来人,才能让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否则便只能是终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大哥稍安勿躁,信上说是今日,想必快到了。”
黄克虽出言安抚,但目光也不住地向长街尽头张望,显见内心同样紧张。
黄东淳重重叹了口气,未尽之语中充满了无奈,黄克自然明白他的担忧,但眼下,许家已是黄家唯一的指望。
就在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许慎之与韩灵儿二人已策马来到黄府门前。
韩灵儿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四周略显陈旧的街景,许慎之则驱马上前几步,目光落在为首的黄东淳身上,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此地可是黄府?”
黄东淳见来人是个陌生的青年人,语气还如此无礼,心中本就烦闷此刻更添一丝不悦,语气冷淡的反问道:
“你是何人?”
许慎之在韩灵儿面前虽显得百依百顺,但在这偏远县城,世家子弟的傲气便不自觉流露出来:
“本公子姓许,奉族中之命特来黄家拜会。”
“姓许?”
黄克闻言一愣,急忙追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许慎之回答,一旁的韩灵儿已愈发不耐,抢先道:
“他叫许慎之。”
接着又看向一旁的许慎之道:
“这到底是不是你舅父家?怎么连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慎之?你你莫非是燕妹的孩子,慎之?”
韩灵儿道破了姓名,黄东淳与黄克皆是身躯一震,后者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激动问道。
他们虽未见过许慎之,但嫁入许家的妹妹黄燕多年前回门省亲时曾提及,她的长子便名唤许慎之,乃是许家嫡脉的继承人。
“正是,你们是?”
许慎之眉头微皱,打量着二人。
“我是你三舅父黄克,这位是你大舅父,黄家家主黄东淳啊。”
黄克连忙解释,语气热切。
听闻此言,许慎之脸上的倨傲之色才稍稍收敛,翻身下马,象征性的拱了拱手:
“原来是两位舅父,外甥方才失礼了。”
随即他侧身欲介绍,“这位是”
“韩灵儿,铁剑门弟子,许师兄的师妹。”
韩灵儿利落的自报家门,依旧清冷,绝口不提婚约之事。
许慎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也不敢强辩,只得讪讪一笑。
黄东淳看着眼前仅有的两个年轻人,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带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
“此番只你二人前来吗?”
他原以为许家至少会派出一两位筑基巅峰的族老压阵,如此与那陈盛周旋时也能多几分底气,即便最终要低头,也能保全黄家的颜面。
却不料许家竟只派了个年轻后生前来,这让他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舅父放心。”
许慎之似是看出了黄东淳的失望,当即胸膛一挺,自信满满地道:“此事,外甥一人出面足矣斡旋。”
黄克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
“大哥,慎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是先请入府再详谈吧,叔祖还在大堂等侯呢。”
黄东淳压下心中的不安,勉强点了点头:
“也好,先去见过叔祖。”
说着,转身引路入府。
黄家大堂。
许慎之依礼向端坐主位的黄家叔祖见了礼,被请到上首坐下。
韩灵儿对此间事务毫无兴趣,简单打了声招呼后,便自顾离开黄府,去城中闲逛了。
黄家叔祖神色沉稳,目光深邃,并未因许慎之年轻而流露出丝毫轻视。
因为他清楚,此子不仅是府城大宗铁剑门的内门弟子,更是许家未来的家主,单是这双重身份,分量便已足够。
“许家……对此事是何章程?”
黄家叔祖开门见山,语气平静无波。
许慎之整理了一下衣袍,从容答道:
“临行前家父曾有交代,此番行事,首要还是看黄家的意愿,若黄家有意化干戈为玉帛,平息事端,便由晚辈出面,与县衙主事之人洽谈。
若黄家不欲止戈……”
他话语微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许家的倾向是息事宁人。
毕竟,常山县衙代表的是官府颜面。
许家在宁安府虽算得上世家,却绝非顶尖,手还伸不到能直接影响府君或宁安将军决策的地步。
与官府彻底撕破脸,代价太大,若是闹大了许家也未必能完全护住黄家。
当然,看在姻亲关系上若黄家执意要斗,他也会尽力为黄家撑腰,尝试迫使县衙让步,在他看来,常山县的主事者,总归要卖许家几分面子。
黄家叔祖是人老成精的人物,立刻听懂了许慎之的弦外之音,当即表态:
“黄家从未想过与官府作对,此番劳烦许家,正是希望能从中斡旋,化解恩怨。只是……担心那位陈盛,不肯给我黄家,或者说,不给许家这个颜面。”
“陈盛?”
许慎之听到外祖父同意和谈,心下先是一松,随即眉头微挑,面露疑惑:“我听闻常山县令姓林,新任县尉姓吴,这陈盛……又是何人?”
“此子乃是新晋的武备营大统领,执掌全县兵马,在常山县内权势滔天,更与吴县尉关系密切,堪称莫逆。”
黄克急忙上前解释道:“如今县内诸多事务,皆由此人主导,可以说,他才是此番谈和最大的阻碍。”
许慎之闻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轻松的笑意,仿佛听到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道是谁,原来只是个武备营统领,舅父不必忧心,待晚辈亲自去会他一会,料他不敢不给我许家这个面子。”
同时,许慎之心下也不免对黄家生出几分轻视。
盘踞百年的地方豪强,竟被一个刚刚崛起的武备营统领逼到如此境地,着实有些……名不副实。
他原以为对手至少是县令、县尉这个级别的七品官吏,没想到竟只是个区区统领,这让他觉得这趟差事似乎比想象中简单许多。
“此子手段非同小可,绝非寻常武夫,高家复灭,便是前车之鉴,慎之你切不可掉以轻心。”
黄家叔祖见许慎之流露出轻慢之态,心中顿感不安,连忙出声提醒。
黄家当初也轻视过陈盛,将主要精力放在应对吴匡上,可这数月来的连番变故,已让他们深刻认识到,这个年轻的常山本地人,才是真正可怕的角色。
“祖父放心,慎之知晓分寸,自有主张。”
许慎之淡然一笑,语气虽谦和,但那股源自出身和实力的自信依旧显而易见。
不过,见黄家众人如此郑重其事,他心底也提起了一丝警剔。
但转念又一想,自己身为许家少主,背后站着府城世家与铁剑门,那个叫陈盛的武备营大统领,无论如何也该懂得审时度势,给自己几分薄面。
另一边,县衙。
在与林狩彻底摊牌,并安抚好杨夫人之后,陈盛并未耽搁,一方面派人护送杨夫人返回杨府安顿—她既已与林狩决裂,自然不宜再留于林府。
另一方面,则准备带着已然‘识时务’的林狩,前去与吴匡会面。
路途上,陈盛似乎想起什么,略带玩味的看向身旁脸色灰败的林狩,开口道:
“林县令似乎……颇通音律?方才府中那箫声,婉转低回,情真意切,着实不凡。”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林狩吹箫了,虽不通乐理,但那箫声中蕴含的凄凉怨怼之意,他却能清淅的感受到,令他当时便是极为入神。
甚至让杨夫人都有些堪称不支。
如此近乎当面揭短的言语,让林狩脸色瞬间一僵,但旋即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道:
“陈统领喜欢便好。”
“林县令有如此雅好,善于陶冶情操,甚好,甚好。”
陈盛仿佛没看到他的难堪,语气淡然,话锋却是一转:“这才是正事,至于县衙日常政务之类的俗务,若林县令觉得劳心费力,尽可交由吴县尉代劳嘛。”
“陈统领说的是。”
林狩脸色愈发难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不敢有丝毫反驳。
经过方才书房那一番‘磋商’,他已彻底认清现实,失去了所有讨价还价的底气。
甚至在独自吹箫排遣时,他已想通,既然反抗不了,不如暂且隐忍。
陈盛如此年轻,又立下大功,必有更广阔的天地,不可能久居常山,待到其调离之日,或许便是他重掌权柄之时。
一路无话,二人很快回到县衙。
县尉吴匡见他们联袂而至,且林狩神态恭顺,不由得大为惊奇,连忙向陈盛递去询问的眼色。
得到陈盛一个隐含深意的‘放心’眼神后,吴匡心中更是惊诧万分——陈盛竟真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将一县之主彻底压服?
他是如何做到的?
尽管满腹疑窦,吴匡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反而对林狩更加礼遇,并未因形势逆转而有丝毫怠慢,将官场上那套迎来送往、分寸把握得极好。
林狩见此心中稍安。
他最怕的就是陈盛和吴匡得势后便对他肆意折辱,现在看来,对方至少还愿意维持表面上的体面,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番看似融洽的寒喧过后,话题逐渐引向正题。
林狩看了一眼身旁气定神闲的陈盛,心下暗叹,知道该自己表态了,当即清了清嗓子,对吴匡正色道:
“吴县尉,从今往后县内一应事务,皆凭您与陈统领决策,林某……定当全力配合,绝无二话。”
吴匡闻言心中大喜,但面上却是不露分毫,亲自为林狩斟上一杯热茶,笑道:
“哈哈,这就对了,这才是咱们百姓的好县令!”
“林县令不必多虑。”
陈盛也适时开口,给了他一颗定心丸:“陈某此前便已承诺,只要林县令安心配合,日后这常山县内,该有林县令的那份,绝不会少。”
吴匡紧接着补充道:
“正是,我等三人同心,这常山县境内,还有什么豪强水匪是不能扫平的?林兄日后便知,今日之选择,是何等明智。”
见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既给了压力,又许了好处,态度也算客气,林狩心中最后那点不甘也渐渐压下,脸上终于挤出几分看似真诚的笑容:
“那……林某便拭目以待了?”
“哈哈哈……”
吴匡朗声大笑,拍了拍林狩的肩膀:“林兄只管拭目以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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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