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轰动全校的文学沙龙风波之后,林晚秋的生活,不出意料地又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就象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但浪潮退去后,她自己却沉静地回到了湖底,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她没有因为那次胜利而变得张扬,也没有因为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而沾沾自喜。
每天,她依然是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
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埋头整理笔记,一有空闲就趴在桌子上,
用钢笔在一个个崭新的练习本上“刷刷”地写着她的学习辅导材料。
到了固定的时间,她去给吴家少爷补习功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再次回归了水一般的平淡。
只不过,随着农历小年的靠近,校园里那种肉眼可见的、属于新年的气氛,开始一天比一天浓郁起来。
学生们脸上的笑容多了,讨论的话题也从功课变成了家乡的吃食和过年的习俗。
尽管大家都还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但空气里似乎已经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爆竹和年夜饭的味道了。
由于这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七七级的学生是冬天入学的,开学日子太晚,所以学校里早就通知了,这个冬天并没有正经的寒假。
只是在春节那几天,会给大家放几天假,让留校的学生也能喘口气,感受一下年味。
放假的时间太短,来回一趟路上就要折腾好几天,林晚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家。
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通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林晚秋从自己的小木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小布包。
打开手帕,里面是叠得方方正正的一沓钱。
她仔细地数了数,将周建国之前给她的那伍佰元,和自己这段时间写稿、补习攒下来的三百多元钱放在一起。
她把那伍佰元单独分出来,又从自己的钱里抽出一些,凑成了一个整数。
她来到学校附近的邮局,人不多,空气里有股墨水和纸张混合的味道。
她走到汇款的窗口前,郑重地填着汇款单。
一张是寄回老家的。
她将自己攒下的三百块钱,工工整整地填上了父母的地址和姓名。
另一张,是寄给县里相关部门的。
她将那伍佰元,连同自己写的一封信,一起办理了邮寄。
信是她昨晚在灯下反复斟酌了很久才写好的。
在给父母的信里,她详细叮嘱,让他们收到自己寄回去的另一张汇款单回执后,一定要亲自去县里确认一下,
确保那五百块钱确确实实地还给了国家,了却她一桩心事。
至于过年的东西,林晚秋想了想,只是托村里相熟的人,下次去县城的时候,
帮忙给家里捎带一些常用的药品,比如治头疼脑热的,还有给奶奶治腿疼的膏药。
吃的穿的,她没有寄。
一方面,上次顾长庚已经寄过一次了,那些棉衣棉布足够家里用上好一阵子。
另一方面,就象她在信里跟父母说的那样,她一个常年在外的女儿,真的不会给老人买东西。
她不知道爹现在抽的烟是什么牌子,也不知道娘惯用的针线是粗是细。
她买的布料花色,娘不一定喜欢;
她买的点心匣子,爹娘可能舍不得吃,最后又放坏了。
买了,不一定合适,还白花了钱。
所以,她只是在信纸的末尾,用一种近乎报喜的语气,一笔一划地写道:
“……爹,娘,别舍不得花钱。你们的闺女现在出息了,在京城能自己挣钱了。
我给吴家少爷当先生,人家给的钱多。我还能写稿子,稿费也不少。以后,我能赚很多很多的钱,你们想吃啥就买啥,想穿啥就做啥,不用再象以前那样苦着自己了……”
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林晚晚秋的眼睛有些发酸。
她知道,把钱直接寄回去,让父母自己去置办,才是最实在的。
这封厚厚的家书,连同那三百元的汇款单,承载着一个女儿对家最深切的惦念,被投进了绿色的邮筒里。
相对于林晚秋在京城这边的平静,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山沟沟里,红旗大队的林家,日子可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自打林晚秋成了市状元,被京城最好的大学录取走后,林家的光景,早已经是天翻地复。
就说那开学前,晚秋悄悄压在炕席底下的二百块钱“巨款”,对这个穷了一辈子的家庭来说,简直就象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
林父揣着这笔钱,手都是抖的。
他跟林母商量了好几个晚上,最后咬咬牙,决定先修房子。
他找来了公社里手艺最好的泥瓦匠,买了青砖和石灰,把家里那三间被风雨侵蚀得破败不堪的土坯房,从里到外重新粉刷修缮了一遍。
原本坑坑洼洼的土墙,被抹得平平整整,刷上了亮眼的白灰;
屋顶的豁口漏雨处,换上了新瓦;
那扇一推就“吱呀”乱叫的破木门,也换成了厚实的新门板。
房子修缮完那天,林家小院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崭新的气派。
在周围一片灰扑扑、东倒西歪的土房子映衬下,林家这三间房,顿时就成了十里八村最亮堂、最体面的乡下土房子。
这可把周围的邻里给羡慕坏了。
从那以后,村里的风气都变了。
以前是比谁家工分多,谁家粮食打得多,现在是比谁家孩子读书用功。
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都开始“哐哐”揍那些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满村疯跑的小子。
当娘的一边打一边骂:“你看看人家隔壁的晚秋姐!你再看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泥巴!你要是有晚秋姐一半的出息,我天天给你炖鸡蛋吃!给我滚回去背书去!”
“向林晚秋同志学习,考上好大学,给咱们家光宗耀祖”,
这句话,成了红旗大队所有家长的口头禅。
除了物质上的改善,精神上的满足感,更是让林父林母每天都象是踩在云彩上。
林父虽然还是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准时下地去赚工分。
但现在,村长给他分配的活儿,总是不知不觉就成了队里最轻省的。
以前那些脏活累活,再也轮不到他头上了。
村里人见了面,不管年纪大小,都会主动地停下来,笑着喊一声“林大哥”,
递上一根烟,问问“晚秋在京城来信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