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既宏大又具体,既符合当下的时代潮流,又需要作者有深刻的思考和生活阅历。
对于一个年轻女学生来说,很容易写得空洞、喊口号,想要写出彩,极难。
听完题目,林晚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她对着宋文君,微微鞠了一躬,声音清亮:
“谢谢宋主任赐题。”
说完,她不再看宋文君一眼,转身走到了主席台侧面,对一个负责会务工作的学生干事说:
“同学,麻烦你,能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吗?稿纸最好。”
那个学生早已被这场交锋惊得目定口呆,闻言赶忙点头,小跑着从后台找来了一沓崭新的稿纸和一支灌满了墨水的英雄牌钢笔。
林晚秋道了声谢,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在主席台侧面的一个空桌前坐了下来。
那张桌子原本是放茶水和资料的,现在成了她临时的书桌。
她将稿纸铺平,拧开笔帽,现场立刻安静得只能听见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这场惊心动魄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
主持人也是个机灵人,立刻抓住机会,拿起话筒高声宣布,让交流会继续进行下面的流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台上,另一位作家开始分享他的创作心得;
台下,学生们看似在认真听讲,
可十有八九的目光,都不自觉地飘向那个在台角奋笔疾书的纤细身影。
而宋文君,更是如坐针毯。
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紧张。
林晚秋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那压力就象一座无形的大山,
压得她手心里的汗就没干过,放在膝盖上的手,甚至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斗。
她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学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她利用一个个的情绪陷阱,一步步引导着舆论,最后反戈一击,竟然将自己这个在文坛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编辑部主任,逼到了如此狼狈的境地。
这简直……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一个让她感到耻辱又惊惧的奇迹。
就在交流会刚刚进行到一半,距离林晚秋开始动笔,还不到二十分钟的时候,她停下了。
她拿起那几页写得满满当当的稿纸,轻轻吹了吹还未干透的墨迹,然后站起身,重新走到了主席台中央。
主持人见状,立刻会意地停止了当前的环节,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
林晚秋将稿纸递给了离她最近的主持人,说道:
“老师,我写完了。”
主持人接过稿纸,只扫了一眼,便被那遒劲有力的字迹和开篇犀利的文本所吸引。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当众朗读,宋文君却突然开口了。
“我来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主持人愣了一下,随即把稿纸递了过去。
宋文君几乎是一把抢过了那几页还带着馀温的稿纸。
她倒要看看,这么短的时间,这个黄毛丫头能写出什么花来!
她低头看去。
文章的题目是《挣脱》。
只看了第一段,宋文君的瞳孔就猛地一缩。
这篇文章,没有喊一句口号,没有说一句大道理。
它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名叫“小翠”的农村女性的悲惨命运,那细致入微的描写,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仿佛带着读者亲身走进了那个黑暗、压抑的泥瓦房。
宋文君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这文笔太老辣了!
她惊骇地继续往下看。
当文章写到小翠在无尽的家暴和漠视中,第一次产生“我要为自己活”的念头时,宋文君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稿纸的边缘。
当文章描绘小翠如何偷偷攒下每一个鸡蛋钱,如何笨拙地学习认字,又如何在一个漆黑的雨夜,毅然决然地逃离那个如同牢笼的家时,宋文君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已经不是在看一篇临时赶出来的文章了,这简直是在看一部血淋淋的、活生生的个人史诗!
只是文章没有结尾,并没有写小翠是否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突然地戛然而止,馀味无穷。
宋文君看完了。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象是被施了定身法。
诧异,不可思议,最后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撼!
这篇文章,太好了!
好到她这个做了大半辈子文学编辑的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它的结构精巧,语言朴实却充满力量,情感层层递进,思想的深度更是远超一个学生的认知范畴。
这哪里是什么应试之作,这分明是一篇可以直接发表、甚至能引起社会广泛讨论的精品散文!
那一刻,宋文君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偏见、愤怒、算计,全都被这篇文章击得粉碎。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不受控制的冲动——
她想为这篇文章拍手鼓掌,想大声叫好!
作为一个纯粹的文学编辑,在真正优秀的作品面前,她被打动了,被彻底折服了。
在那种极致的震撼和欣赏之中,宋文君几乎是贪婪地看到了稿纸的最后一个字。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页的末尾时,那股澎湃的激赏却象是被突然截断的河流,戛然而止。
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又翻来复去地看了看那几页稿纸,确定自己没有看漏。
怎么……没写完?
故事明明到了最高潮,情感也推到了顶点,那个叫小翠的女人站在了新生活的门坎前,可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
这就象一首最动人的歌曲在最高亢的音符处突然停住,让人心里不上不下,堵得慌。
宋文君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主席台,直直地看向林晚秋,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和困惑:
“你……这篇文章,是不是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