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象是一滴水滴进了滚油里,瞬间又激起了宋文君的情绪。
她接连深吸了几口长气,努力地想要压制住自己几近崩溃的内心。
她从丈夫的怀里挣脱出来,通红的眼睛再次狠狠地瞪向顾长庚,那眼神里,是失望,是愤怒,更是一种无法被理解的悲哀。
“你有自己的选择?你有自己未来的路?”她一句一句地反问,声音沙哑却依旧尖利,“你的选择是什么?你的未来又是什么?如果不是我当年托关系想办法把你调回来,你现在还窝在那个小山沟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呢!你能有现在的生活?”
“那是我自己选的,”顾长庚依旧非常坚定地回答,“我愿意。”
“你愿意?”这两个字象是彻底点燃了宋文君,“我不愿意!!”
她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培育了你二十多年,我把心都掏给你了,我把肝都掏给你了!凭什么你一句‘你愿意’,就把我这二十多年的付出,全都毁于一旦?!”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我宋文君,抗美援朝上过战场,在阎王殿门口进去过五次!我身体里,到现在还留着六块没取出来的弹片!”
她的手指又颤斗地指向了门外,象是要让顾长庚看到那些看不见的荣耀与牺牲。
“你再睁开你的眼睛,去看看你外婆家!那门楼上,挂着八块金灿灿的荣誉奖牌!你的五个舅舅,两个姨妈,再加之你的外公,全都死在了战场上!我们家十口人,就这么死了八个人!八条命啊!全都奉献出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悲壮与决绝。
“我宋文君,敢拍着胸脯说,我们这一家子,上无愧于国家,下无愧于人民!”
“苦,我们这一辈人都吃完了!该死的,也都死光了!”她的目光再次死死地锁住顾长庚,每一个字都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所以,我不允许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再扎根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山旮旯里,再去吃一辈子的苦!我绝对,绝对不允许!!!”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说完,宋文君再也支撑不住,转身捂着脸,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地关上,将所有的声音和情绪,都隔绝在了门内。
偌大的客厅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和门缝里隐约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呜咽。
许久,客厅里的空气都象是凝固住了一样。
父亲顾卫国从妻子紧闭的房门上收回视线,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深刻了几分。
他缓步走过来,宽厚的手掌在顾长庚僵硬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声音有些沙哑。
“坐。爸爸和你聊聊。”
对于父亲,顾长庚是十分尊重的。
这个男人,像座山一样,沉默地支撑着这个家,包容着母亲的强势,也给予了他为数不多的温情。
他顺从地坐回了沙发上,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却有些垮了下来。
父子俩就这样在沙发上坐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父亲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他没有看儿子,目光落在刚才被母亲拍过的茶几上,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凌乱。
随即,他缓缓开口:“长庚啊,你今天做的,不对。”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责备,象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长庚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而温和。
“我说你不对,”顾卫国继续说道,“不是说你和晚秋的事情。恰恰相反,我个人,是非常喜欢晚秋那个孩子的。我欣赏她的那股子倔强和自强,也喜欢她的才华。我今天说你不对,是你和你母亲沟通的方式,不对。”
这一点,顾长庚无法反驳。
回想起刚才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样子,他不得不承认,父亲说得对。
他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看到儿子听进去了,顾卫国的神色缓和了一些。
“你妈这辈子,也不容易。我爱你妈,就象你现在说你喜欢晚秋一样。但是,长庚啊,我们两个,对于爱的理解和处理方式,却有些不同。”
他停顿了一下,象是在回忆着什么,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在我看来啊,这天底下的女人,就象是一块块都带着遐疵的美玉。每个女人的美,都不一样;同样的,她们身上的遐疵,也各不相同。
你妈妈,她可以为了祖国,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她喜欢文学,她热爱生活。我喜欢你妈妈,就是欣赏她的这些美,然后学会去包容、去忽略掉她的那些遐疵,比如说,她那不饶人的脾气和过分的控制欲。”
“因此,不管过去多少年,你妈在我眼里,依然是一块上好的美玉。但是你呢,长庚?”
父亲的话锋转到了他身上。
“你说你喜欢晚秋,可在我看来,你不仅没能真正看到她的美,也同样,没有看到她的遐疵。”
对于父亲的这番话,顾长庚心里有些异议。
他怎么会没看到晚秋的美?她的坚韧,她的才情,他都看在眼里。
然而,父亲并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而是摆了摆手,继续用他那不疾不徐的语调,开导着他。
“我说你没看到她的美,是指你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地去欣赏晚秋身上那些最宝贵的优点。你现在喜欢的,更多的是一种感觉,一种失而复得、想要弥补的感觉。
但是你要知道,感觉这个东西,是非常虚无缥缈的,它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或许,它最后能升华成爱;当然,也可能在现实的磕磕碰碰里,慢慢消磨掉,最后变成陌生人的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