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楼里出来,一股冷风迎面灌进脖子里,林晚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棉袄。
天色愈发阴沉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象是随时都能挤出雪粒子来。
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萧瑟的风中伸向天空,划出几道苍劲的线条。
踩着脚下平坦的水泥路,听着远处操场上载来的口号声和偶尔经过的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林晚秋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刚刚在办公室里那番小小的交锋和妥协,象一块石头投进心湖,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顾长庚那张时而严肃、时而得意的脸,和那张写着“贫困生补助”的表格,在她脑海里交替出现。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从眼前这座全国最高等的学府,飘回了那个远在山沟沟里的红旗大队。
她想起了家门前那条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土路,一脚踩下去,黄泥能没过脚脖子。想起了村里人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也挣不来几个工分,换不来几斤粮食。
想起了奶奶每到冬天就犯的老寒腿,疼得整夜睡不着觉,却连一张止疼膏药都舍不得买。
这里的平坦马路,和家乡的泥泞土路。
这里的朗朗书声,和家乡的鸡鸣狗吠。
这里的知识殿堂,和家乡的贫穷落后。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她脑海里形成了无比鲜明、无比刺眼的对比。她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时代的进步,对于身处底层、日复一日在土地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实在是太缓慢,太不容易了。
她前世本就是历史系的学生,骨子里就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情怀,看问题也习惯性地带上一种历史的纵深感。此刻,这种情怀被眼前的现实激发,在胸中翻涌不息。
回到宿舍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
她们几个大概是去参加学校新成立的文学社或者广播站的活动了。恢复高考后的大学校园,一切都是新鲜的,充满了百废待兴的活力,年轻人们有使不完的劲儿。
宿舍里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窗外风刮过树梢的“呜呜”声。
林晚秋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老旧的木窗,冷风立刻涌了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望着窗外那片漫天萧瑟的景色,心里那些翻涌的情绪,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她想写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按捺不住。
她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灌满了蓝黑墨水的英雄牌钢笔。这支笔,还是她来上大学前,父亲跑了好几个供销社才给她买到的,宝贝得不得了。
她翻开本子,铺平了有些卷边的纸页,拧开笔帽,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迅速地洇开一个小小的蓝点。
宿舍里很安静,她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那些关于家乡、关于土地、关于贫穷与希望的思绪,像山间的溪流一样,汇聚到了笔尖。她几乎没有构思,那些文本就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
她写脚下的黄土地,写土地上辛勤耕作的父老乡亲,写他们脸上被岁月刻下的沟壑,写他们眼里对丰收最质朴的渴望。
她写自己是如何象一棵长在石缝里的小草,拼了命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最终冲破了命运的桎梏,来到了这个崭新的世界。
她写梦想,写希望,写知识就象一颗种子,只要给它一点阳光雨露,就能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开出最绚烂的花。
……
她之前就非常喜欢写这些东西,大学的时候,还凭着一篇散文在校刊上得过奖。此刻重拾旧爱,下笔如有神助,那种沉浸在文本世界里的专注和快乐,让她暂时忘却了一切。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越刮越紧。
而在这间安静的宿舍内,林晚秋笔下的世界,却充满了破土而出的力量与光芒。
很快,一篇洋洋洒洒的散文便一气呵成。她放下笔,轻轻吹了吹还未干透的墨迹,从头到尾又默读了一遍。
读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心中积郁的所有复杂情绪,都随着这篇文本,找到了安放之处。
林晚秋刚把那篇散文的最后一个字默读完,胸中那股郁结之气也随之舒展开来,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就在这时,宿舍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股冷风卷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冲了进来。
“晚秋!晚秋你在不在?哎哟可算找着你了!学校大门口有人找你!”
人还没完全进来,赵秀梅的大嗓门就已经响彻了整个宿舍。她风风火火地冲到林晚秋桌前,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蛋被冻得通红。
林晚秋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扶住她:“秀梅,你慢点儿,出什么事了?谁找我?”
“呼……呼……”赵秀梅喘匀了气,直起身子说,“是周建军!就是上次咱们在百货大楼碰到的那个,你老家的那个……那个谁来着?”
周建军?
林晚秋愣住了。他来找自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