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顾长庚面无表情地弯下腰,伸手从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下面,拎出了一个用牛皮纸扎得结结实实的包裹。
那包裹看起来分量不轻,已经被打包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他将包裹往桌子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同时,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啪”地一下扔在了林晚秋面前的桌面上。
那是一张印着京大校门风景的专属明信片。
“填一下你的家庭住址和收件人信息。下午我要寄出去。”他的声音依旧冷冽,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刚才那个准备和学生谈心的辅导员,只是一个幻觉。
办公室里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林晚秋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也“啪”地一下断了。
她索性也不装了。
先是扫了一眼桌上那张精致的明信片,上面印着巍峨的校门和苍翠的松柏,充满了书卷气。可这东西在此刻的她看来,却分外刺眼。
随后将双手往腰间一叉,摆出了一副准备吵架的架势。
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顾长庚,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豁出去的尖锐:“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你就直接说,反正我现在是落在你手里了,悉听尊便!”
她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他任何形式的报复和嘲讽。
顾长庚看着她这副浑身长满了刺的模样,嘴角竟然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冷冷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
他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点了点,正好点在那张明信片上,发出的“叩叩”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淅。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林同学。”他刻意加重了“林同学”这三个字,“我让你填一张明信片,是正常的师生工作交流。又不是要你的命,杀你剐你做什么。”
他这副油盐不进、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林晚秋积攒了一肚子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难受。
好!
林晚秋也不再多费口舌。她憋着一口气,伸手一把将桌上的包裹拽了过来。她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包裹的绳子系得很紧,她费了点劲才解开。牛皮纸被层层打开,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林晚秋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包裹里的东西,眼睛里全是意外。
这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任何东西,不是什么示威的信物,也不是什么嘲讽的旧物。
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棉布褂子,料子厚实,是给老人穿的。旁边是一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好手艺。还有一顶灰色的绒线帽子。
在衣服下面,还压着一沓子用纸包好的东西,她打开一看,是各种杂七杂八的票证,布票、棉花票、工业券……甚至还有几张全国通用的粮票。
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包裹最底下,用好几层油纸仔细包着的一大包药品。各种西药瓶子和中药包,分门别类地放着,上面还贴着小纸条,写着用法和用量。
林晚秋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她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些东西。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顾长庚那冷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象是在解释,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我顾长庚的心,是肉做的。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都一笔一笔记着。”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敞开的包裹上,眼神里似乎有某种复杂的东西在翻涌。
“咱奶奶……咳咳,”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喉结滚动了一下,生硬地改口,“你奶奶,和你爸妈,之前对我没的说。如果没有他们,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我上班了,有工作了,能挣工资了,给他们寄一点生活物品,是应该的。特别是这些药,”他指了指那个药包,“是我托人从协和医院找专家开的,专治老人家的风湿和咳嗽。寄给咱……你家里人,这是我的事。”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用那种刻意疏离的语气说道:
“只是,我怕以我的名义寄过去,会让你,还有家里的老人难堪。所以,才用你的手,给家里人写一张明信片。理由我都替你想好了,就说你在学校表现优秀,学校发了奖学金,你用奖学金给家里买的。这样,就没人会怀疑了。”
原来是这样。
听着顾长庚那番半是解释半是通知的话,林晚秋彻底愣住了。她叉着腰站在那里,象一尊石化的雕像,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羞辱、报复、叼难……可唯独没有想过,他把她叫到这里来,是为了这件事。
看着林晚秋呆愣的样子,顾长庚的耐心似乎用尽了。他再次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用食指在桌上的明信片上重重地点了点,声音也比刚才更加凌冽了几分:
“快点,别磨蹭。”
见林晚秋还是没有动,他干脆往椅背上一靠,双手环胸,摆出了一副最后通谍的姿态,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你要是实在不想写,那我自己来。反正这些东西,今天是一定会从邮局寄出去,出现在咱……你家里的。你自己看着办。”
解释加威胁,双管齐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晚秋还能怎么办?
她心里象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那股子原本用来对抗他的气焰,象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就熄灭了。
她默默地松开了叉在腰上的手,拿起桌上的那支英雄牌钢笔,拧开笔帽,沾了点墨水,最终还是无奈地坐了下来,开始填写那张明信片。
钢笔的笔尖划过光洁的卡纸,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低着头,认真地在收件人地址栏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个熟悉的地址。
在填写内容的时候,她的脑海中,甚至已经清淅地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邮递员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路按着清脆的车铃,停在家门口的歪脖子槐树下。他扯着嗓子喊着“京都来信——”,然后将这张来自首都京都、来自全国最高学府的明信片,郑重地交到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里。
父亲和母亲,还有奶奶,会围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张卡片,象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他们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上面的字,当看到“奖学金”三个字时,父亲也许会激动得眼框发红,母亲会捂着嘴偷偷抹眼泪,而奶奶,一定会嘴里不停念叨着“我孙女出息了!老林家祖坟冒青烟了!”
这张印着京都大学壮阔校门全景的明信片,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一封信,更是女儿在外面一切安好、学业有成的最好证明。
估计,这张明信片会被他们用塑料纸仔仔细细地包好,压在箱子底,珍藏一辈子。
这么一想,林晚秋反而觉得自己有些考虑不周了。
是啊,来学校报到都快半个月了,每天忙着军训,忙着适应新生活,竟忘了该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