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回到学校,跟陆泽远和赵秀梅道别后,林晚秋没回宿舍,直接拐去了图书馆。
八十年代的大学图书馆,安静得能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高大的书架之间,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独特气味。林晚秋穿行在工业技术类的书架区,踮着脚,仔细地在那些书脊已经泛黄的旧书里查找着。
她找了几本关于《无线电基础》、《晶体管收音机原理与维修》之类的书。这些书大多是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里面的电路图画得复杂又密集。
考虑到周建军的文化水平,她又特意找了两本图解更多、语言更浅显的入门小册子。
在登记借阅之前,她想了想,又转身去了工具书局域。
在那里,她找到了一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但内页还算完好的老版《新华字典》。
对周建军来说,看懂那些专业术语之前,首先得认识足够多的字。这本字典,可能比那些专业书更珍贵,也更实用。
抱着一摞沉甸甸的书回到宿舍,赵秀梅正坐在床上纳鞋垫,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好奇地探过头来。
“晚秋,你借这么多‘砖头’回来干嘛?还是这种……修东西的?你一个学文学的,要改行当工人师傅啦?
林晚秋将书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给我看的,是给周建军找的。”
“给他?”赵秀梅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脸上写满了不解。
林晚秋便将在街上给周建军出的主意,简单地跟她说了说。
赵秀梅听完,啧啧称奇,随即又象是想起了什么,那股子八卦劲儿又上来了。
她凑到林晚秋身边,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一副不问出个所以然来绝不罢休的架势。
“行了行了,周建军的事儿先放一边。你给我老实交代,我怎么觉得你刚来京城没多久,这认识的人比我还多呢?”
“陆泽远,我知道。那个周建军,我也明白,火车上认识的。”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里闪着精光,
“那……今天在商店里,那个穿得板板正正,高高大大,长得比电影明星还俊的男人是谁啊?”
她不知道顾长庚的名字,只能用这种最直观的描述来替代。
“你别想糊弄我啊!”赵秀梅见林晚秋不说话,又补充道,
“我看得真真的,你们俩那眼神,不对劲!肯定有事儿!再说了,上次我就觉得奇怪,我让你承认陆泽远是你对象,你死活不肯,还那么大反应。我就猜你心里肯定装着事儿呢。说!你们俩……到底啥关系?”
闺蜜的直觉,有时候比什么都准。
林晚秋知道,今天这事儿要是不给个说法,赵秀梅能念叨她一个星期。
她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凉白开,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树梢上,沉默了片刻。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赵秀梅,脸上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淡笑,轻声说了一句:
“是曾经……认识的一个冤家罢了。”
“冤家”?
这个词让赵秀梅愣住了。这词儿可太有嚼头了,比说“仇人”多了几分牵扯,比说“故人”又多了几分怨怼。这里面,指定有故事。
不过看林晚秋那不想多谈的样子,赵秀梅也很识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了那个“大帅哥”,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晚上,林晚秋用一个布袋子将那几本书和字典装好,如约来到了学校大门口。
周建军早就在路灯下等着了,他来回踱着步,不时地朝校门口张望,显得有些焦急。看到林晚秋的身影,他立刻迎了上去。
“林姐!”
“给,都在这里了。”林晚秋将沉甸甸的布袋递给他,“有一本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书里有不懂的,就先记下来,别怕慢,一步一步来。”
周建军接过袋子,那重量让他心里也变得沉甸甸的。他用力地攥着布袋的绳子,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抬起头,在昏黄的路灯下,再次无比庄重地看着林晚秋,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林姐,您放心。我周建军说的,一定算话。以后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您的一半。”
林晚秋看着他那张被信念和感激填满的年轻脸庞,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并没有真的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她挥了挥手,让他早点回去注意安全,然后转身走进了校园。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之后,那个年轻人在路灯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才珍而重之地抱紧了怀里的布袋,仿佛抱着全世界最贵重的珍宝,迈着坚定的步伐,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末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星期一。
清晨的京大校园里,到处都是朝气蓬勃的身影。学生们抱着书本,三三两两地走向各自的教程楼,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和朗朗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八十年代大学的晨间交响乐。
林晚秋夹在人流中,不紧不慢地走进中文系的教程楼。然而,当她刚刚踏进自己班级的教室门口时,就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热烈气氛。
整个教室里都闹哄哄的,象是有滚水在底下烧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尤其是女生们,一个个都面带红晕,兴奋地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
“晚秋!这儿!快来!”
赵秀梅老远就看到了她,拼命地朝她招手。
林晚秋走过去,刚放下手里的书包,赵秀梅就激动万分地一把将她拽到座位上,那力道大得差点让她一个趔趄。
“哎呀,你干嘛呀,风风火火的。”林晚秋被她弄得有些莫明其妙。
赵秀梅哪里顾得上这些,她凑到林晚秋耳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可那声音里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儿,却象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
“出大事了!天大的好事!”
“什么事啊?”林晚秋一边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一边随口问道。
“咱们的辅导员换了!”赵秀梅一拍大腿,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听说原来的张老师家里有事,请长假了,学校给咱们新派来一个!而且,而且是个大帅哥!”
“真的假的?”林晚秋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赵秀梅。她这位闺蜜,有时候是有点咋咋呼呼的。
赵秀梅见她不信,立刻挺直了腰板,表情变得无比庄重,用力地点了点头:
“真的!比珍珠还真!新来的!而且,他不光是咱们的辅导员,还相当于咱们的班主任了!你想想,以后四年,咱们就能在这么一个大帅哥老师的指导下学习,哎呀,我光是想想,这学习的劲头都足了三倍!”
看着闺蜜那一脸春心荡漾、恨不得马上见到真人的花痴模样,林晚秋忍不住笑着白了她一眼,觉得有些好笑。
“行了啊你,收敛一点。一个老师而已,至于吗?”她随口问道,“那咱们这个新来的辅导员,叫什么名字啊?”
“这个我倒没打听到,”赵秀梅摇了摇头,有些遗撼地说,“我就是听隔壁班的同学说的,他好象……姓顾。”
姓顾?
林晚秋的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百家姓那么多姓氏,自己的这个新辅导员,怎么会偏偏姓顾呢?
就在这时,原本嘈杂的教室内,陡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象是有人同时被掐住了脖子,紧接着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教室门口。
赵秀梅也猛地抬头看去,顿时激动得呼吸都停滞了半秒,她连忙伸出手,使劲地拽着林晚秋的骼膊,声音都在发颤。
“来……来了来了!晚秋,快看!咱们的帅哥班主任来了!”
林晚秋被她晃得不行,无奈地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
然后,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连同她所有的思绪,瞬间凝固。
整个人,彻底傻眼了。
糟糕!怎么……怎么会是他?!
只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不象周末那天在商店里遇到的那般随意,更显严肃与挺拔。
他手里拿着几本书和一份教案,迈着沉稳有力的大步,走上了讲台。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将手里的材料放在讲台上,抬起头,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的每一张年轻面孔。
当那道目光掠过自己这边时,林晚秋象是被针扎了一下,心脏猛地一缩,连忙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那本的笔记本,恨不得把自己的脸都埋进去。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跳得如同擂鼓,一声一声,震得她胸口发麻。
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成了……成了京大的老师?成了自己的辅导员?!
这个世界是疯了吗?!
就在林晚秋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道沉稳而带有磁性的声音,通过讲台,清淅地传遍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随即,那声音也钻进了她的耳畔。
“各位同学,你们好。”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辅导员。”
“以后我将陪伴你们一起度过学校四年时光,因此请各位同学先记住我的名字。”
“我姓顾,名字叫顾长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