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长庚推开那扇沉重雕花的木门,一股夹杂着黄油、烤肉和淡淡香水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门厅处焦急张望的母亲,宋文君。
宋文君今天穿了一件得体的深蓝色毛呢连衣裙,领口别着一枚精致的珍珠胸针,外面罩着一件做工精良的米色大衣,头发也精心烫过,看得出是为今天的场合盛装打扮过。此刻,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却布满了不耐和焦虑,一看到顾长庚的身影,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眼里的埋怨几乎要溢出来。
“你还知道来啊!”宋文君压低了声音,脚下的半高跟皮鞋“笃笃笃”地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骼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的衣服扯皱,“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人家沉家一家子早就到了,就等我们!你是不是存心想让我这张老脸没地方搁?”
顾长庚默不作声,任由母亲拉扯着,他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他今天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开衫,最外面是一件款式简洁的深卡其色风衣,衬得他本就高大挺拔的身形愈发卓然。这份沉稳的气质,与周围奢华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派。
宋文君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又气又急,但眼下的场合又不容她发作。她只能咬着后槽牙,凑到他耳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语气警告道:“顾长庚,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今天这个场合有多重要,你心里清楚!沉部长家的千金,总政歌舞团的首席,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见一面。我不管你心里有什么情绪,有什么不满,都给我憋回去!等回了家,你爱怎么闹怎么闹,但在饭桌上,你要是敢给沉家的人甩半点脸子,别怪我跟你爸饶不了你!听见没有!”
顾长庚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最终,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恩。”
得到儿子的承诺,宋文君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拉着顾长庚的骼膊,朝餐厅深处走去。
“哎哟,沉部长,嫂子,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这孩子单位临时有点事,紧赶慢赶才过来,快罚他,快罚他!”
顾长庚的目光,也随之投向了那个被预定好的包厢。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莫斯科餐厅”,在整个京都都享有盛名。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耸的穹顶垂下,散发着温暖而璀灿的光芒,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墙壁上挂着描绘俄罗斯风光的油画,地面铺着厚厚的、带有繁复花纹的红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员端着银色的托盘,优雅地穿梭在餐桌之间,空气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
这一切,都与外面那个灰扑扑、朴素的世界,形成了鲜明而割裂的对比,彰显著一种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奢华与地位。
包厢里,正坐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位身穿军便服的中年男人,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虽然面带微笑,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军人气质,他便是总后勤部的沉部长。他身边坐着一位气质优雅、艺术气息浓郁的妇人,想必就是那位着名的画家。而在他们对面,则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那姑娘一看到顾长庚,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今天穿着一件时下最流行的红色连衣裙,衬得皮肤雪白。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露出纤细优美的天鹅颈。她便是今天的“主角”,总政歌舞团的首席舞蹈演员,沉蓓蓓。
“长庚,快过来坐。”宋文君热情地将顾长庚按在沉蓓蓓旁边的空位上,自己则坐在了沉夫人旁边。
“蓓蓓,这就是我儿子,顾长庚。”宋文君笑着介绍。
沉蓓蓓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涩,但举手投足间又透着舞蹈演员特有的落落大方,她主动伸出手,想要帮顾长庚脱下身上的风衣:“长庚哥,你刚从外面来,穿着大衣肯定热,我帮你挂起来吧。”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像山间的清泉,十分动听。
然而,顾长庚却在她伸手的瞬间,下意识地侧了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
“不用,我自己来。”他的声音冷淡而疏离,自己动手将风衣脱下,随手搭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
沉蓓蓓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她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捧月的焦点,还从未有哪个同龄男性敢这样当面拂她的面子。
宋文君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在桌子底下狠狠踹儿子一脚!她连忙笑着打圆场,亲热地拍了拍沉蓓蓓的手:“哎哟,蓓蓓你可别见怪!我们家长庚啊,就是个木头疙瘩!从小到大就不爱跟女孩子说话,直得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沉夫人也笑着附和:“男孩子嘛,稳重一点好,说明踏实。”
沉蓓蓓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她重新坐下,目光却依旧黏在顾长庚的身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满意和欣赏。
眼前的这个男人,比照片上还要高大英俊。他身上那股清冷禁欲的气质,非但没有让她退却,反而更激起了她的征服欲。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相貌,这样的男人,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完美丈夫。
沉部长看着顾长庚,也是越看越满意。这年轻人眉宇间有股英气,坐姿笔挺,一看就是个有担当、有能力的好后生。
随着服务员开始陆续上菜,气氛逐渐缓和下来。
罐焖牛肉、奶油烤鱼、首都沙律、红菜汤……一道道精致的俄式菜肴被端上桌,银质的餐具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再次无声地展现着这场宴请的规格之高。
“来,长庚哥,尝尝这个烤鱼,是这里的招牌菜。”沉蓓蓓用公筷夹了一块最肥美的鱼肚子肉,想要放进顾长庚的碗里。
“我自己来。”顾长庚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他拿起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土豆。
沉蓓蓓的手又一次停在了半空。
宋文君的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她从桌子底下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那眼神象刀子一样,仿佛在说“你小子给我等着”。
随即,她又立刻换上笑脸,对沉部长夫妇解释道:“这孩子,就是这个倔脾气!当年我们给他安排好了那么好的单位,他非不要,主动报名上山下乡,跑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思想觉悟高得很!”
她这番话,明着是解释儿子的“不解风情”,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为儿子贴金,抬高他的身价。
“哎哟,那可真是了不得!”沉夫人立刻接口夸赞道,“长庚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思想觉悟,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宋文君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凡尔赛的口吻说道:“可不是嘛!他这才刚回来没多久,好几个部委单位都托人来说情,抢着要他。我和他爸这几天正为这事儿发愁呢,也不知道该让他去哪个单位才好。”
这番话一出,沉家父母脸上的满意之色更浓了。这不仅是门当户对,更是强强联合啊!
就在这片互相吹捧、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长庚,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茅台酒瓶,给自己面前那个小小的白瓷酒杯斟得满满的,酒液清澈,酱香四溢。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的动作吸引了过去。
只见他端起酒杯,深邃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仰起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他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缓缓开口:
“沉伯伯,沉伯母,妈,有件事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单位的事情,我已经定好了。今天刚刚办完入职手续。”
“正好今天大家都在,我就一并通知了。”
“我现在,已经在京都大学,应聘当了一名老师。”
此言一出,沉蓓蓓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更加灸热的光彩,几乎是崇拜地看着他:“大学老师?长庚哥,你太厉害了!当老师好啊,受人尊敬,多体面!”
沉部长夫妇也连连点头:“对对对,大学老师好啊!清贵,有前途,无量,无量啊!”
包厢里的气氛,似乎因为这个消息,被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然而,在这片赞誉声中,只有一个人,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宋文君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京都大学?
京都大学!
那个从农村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不就是京都大学的学生吗?!
她手中的玻璃水杯,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从指间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水洒了一地,也浇熄了她所有的热情和希望。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