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拎着沉甸甸的行李,按照宿舍管理员大妈的指引,找到了自己的宿舍——302室。
宿舍的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一阵阵清脆的说笑声。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那扇绿色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三双好奇的眼睛齐刷刷地朝她看了过来。
这是一间典型的八十年代大学宿舍,大约二十平米的水泥地面,墙壁刷着白色的石灰,显得干净而简朴。靠墙摆着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床板是木头的,中间放着一张长长的、漆皮已经有些斑驳的旧书桌。
此刻,宿舍里已经有了三位姑娘,她们显然已经收拾妥当,正围坐在一起聊天。
林晚秋来的算是晚的了,宿舍里只剩下靠门的一个上铺还空着。
“你们好,我叫林晚秋,是中文系的,也是这个宿舍的。”林晚秋将行李放在地上,脸上带着一丝腼典的微笑,主动打了招呼。
“你好你好!欢迎欢迎!”离她最近的一个姑娘立刻站了起来,热情地迎了上来。
这是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脸蛋圆圆的女孩,穿着一件碎花的确良衬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看起来格外亲切。
“我叫赵秀梅,来自鲁省的一个小县城。快进来,就等你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主动伸手要帮林晚秋搬行李。
“我叫苏婷,”坐在书桌旁的一个短发姑娘也站了起来,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股京城女孩特有的爽利。苏婷穿着一件时髦的条纹海魂衫,手腕上还戴着一块精致的“上海牌”女士手表,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大方得体的气质。
“我叫李倩,”另一个靠在床边看书的女孩也抬起头,微笑着说。李倩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文静而秀气。她身上穿着一件做工精良的浅蓝色连衣裙,裙角没有一丝褶皱,一看就是被精心呵护长大的。
简单的介绍之后,林晚秋也开始打量起这个未来要生活四年的小家。
宿舍里虽然简陋,但三个舍友的床铺,却无声地透露着各自的家境。
最显眼的是苏婷和李倩的床铺。她们的被褥都是崭新的“鸳鸯戏水”或者“牡丹富贵”图案的缎面被面,色彩鲜亮,一看就是百货大楼里的高档货。床头挂着精致的毛巾和搪瓷脸盆,上面还印着“京都大学纪念”的字样。桌子上,苏婷摆着一瓶“友谊牌”雪花膏,李倩则放着一个漂亮的铁皮文具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她们俩显然都是京都本地人,言谈间自带一种主人翁的熟稔与亲密。
来自小县城的赵秀梅的床铺则朴素许多。她的被子是自家弹的棉花,被面是普通的纯棉粗布,虽然洗得干干净净,但颜色和样式都远不如那两床缎面的鲜亮。她的脸盆和暖水瓶也都是最常见的款式,上面印着大红的“喜”字,带着一股浓浓的县城生活气息。
而林晚秋将自己的行李打开时,差距就更加明显了。
她的铺盖卷里,是父亲林满仓咬着牙,花重金在县城供销社扯布、请人做的崭新被褥。被面是时下最流行的粉底小碎花棉布,棉花弹得厚实又均匀。这在红旗大队已经是顶顶好的东西了,可在苏婷和李倩那光鲜亮丽的缎面被面前,还是显得有些“土气”。
她没有雪花膏,只有一个小小的、装着蛤蜊油的贝壳。她也没有精致的文具盒,只有一支用了许久的旧钢笔,被她用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好在,能考上京都大学的,都是天之骄子,心气和见识自然非同一般。宿舍里并没有发生什么老套的鄙夷或排挤。苏婷和李倩虽然看起来家境优渥,但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看不起。
只是那种成长环境带来的天然隔阂,是真实存在的。
苏婷和李倩会聊起王府井新上了什么款式的布料,或者哪家国营饭店的涮羊肉最地道,这些话题,林晚秋和赵秀梅完全插不上嘴。于是,很自然地,同样来自外地、家境也更相近的林晚秋和赵秀梅,彼此间就多了一份亲近感。
“晚秋,你这被子可真厚实,肯定暖和!”赵秀梅主动过来帮忙,摸着林晚秋的被子羡慕地说。
“我爹怕我冻着,特意多弹了好几斤棉花。”林晚秋一边费力地将被子铺在自己的上铺,一边笑着回答。
收拾妥当后,赵秀梅热情地提议:“晚秋,反正现在离晚饭还早,我带你在校园里逛逛吧?我上午已经摸了个大概,咱们学校可真大,真漂亮!”
“好啊!”林晚秋正有此意,她对这个即将开启她新世界的地方,充满了无限的好奇与向往。
她的新世界,真的来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京都大学教师楼的单身宿舍区。
顾长庚背着一个半旧的行军包,站在一间简朴的宿舍门口。宿舍楼的管理员是个热心肠的老大爷,戴着老花镜,拿着一串钥匙,帮他打开了房门。
“顾老师,就是这间了!103室。您瞧瞧,朝南,光线好着呢!里头的桌椅板凳都是刚给你们配的新的,您先住着,要是有啥缺的,就跟我说!”
“谢谢您了,大爷。”顾长庚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却不失礼貌。
这间宿舍不大,只有十来个平方,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便占去了大半空间。但对于在乡下牛棚里都住过的顾长庚来说,这已经是天堂了。
作为恢复高考后,学校通过层层选拔,面向全国招揽的一百多名青年教师之一,顾长庚的履历堪称惊艳。他并非科班出身,但自幼饱读诗书,家学渊源。在下乡之前,他的学识就已经远超同龄人,尤其在古典文学和现代诗歌领域,有着极为深刻的见解。下乡的十年,他从未放弃过学习,在最艰苦的环境里,愣是啃完了能找到的所有文学典籍。他的几篇关于《红楼梦》人物的评析文章,辗转被京大的一位老教授看到,惊为天人,这才有了这次破格录用的机会。
他将行军包放在床上,刚准备收拾,楼道里就响起了宿管大爷洪亮的嗓门。
“顾老师!电话!您家里人打来的!”
紧接着,老大爷拿着一个黑色的手摇电话听筒,从窗户递了进来,“喏,线够长,就在屋里接吧!”
顾长庚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他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他本不想接,但老大爷已经热情地将听筒塞到了他手里。他只好无奈地接了过来,放在耳边。
“喂。”
“长庚!你总算肯接电话了!”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宋文君急切而带着一丝威严的声音,“你现在在哪儿?”
“在忙。”顾长庚的回答言简意赅,他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行踪。
宋文君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态度,也不废话,直接用命令的语气说道:“我不管你在忙什么,现在,立刻,马上,到莫斯科餐厅来!你张阿姨家的女儿小雅刚从国外回来,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我们已经快到了,你要是敢不来,就别再认我这个妈!”
“嘟……嘟……嘟……”顾长庚直接挂断了电话。
可没过几秒,电话铃声再次疯狂地响了起来。
顾长庚深吸一口气,再次接起。这次,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父亲顾延年沉稳而威严的声音。
“长庚,来吧。”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不管你喜不喜欢,见一见,总是要给人家一个交代。这是礼数。”父亲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顾长庚沉默了。在这个家里,他可以不听母亲的,却不能不尊重父亲。他的父亲是国内知名的学者,德高望重,一生严于律己,最重“礼”与“信”。
“……我知道了。”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挂了电话,顾长庚脱下身上那件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旧外套,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一件深灰色的薄毛衣。他对着窗户玻璃,用手简单地梳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头发,镜中映出的,是一张轮廓分明、眉眼深邃的脸。岁月的磨砺非但没有磨去他的英气,反而增添了一份沉静与内敛。
他锁好门,穿过人来人往、充满新生气息的校园,快步朝着校门口走去。
也就在这时,刚刚熟悉完环境的林晚秋和赵秀梅,正说说笑笑地从图书馆的方向,朝着校门口这边溜达过来,准备去附近的国营食堂解决晚饭。
“晚秋你看,那就是咱们学校的大礼堂,听学长说,开学典礼就在那儿开呢!”赵秀梅兴奋地指着不远处一座宏伟的建筑。
林晚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正准备点头,眼角的馀光却猛地瞥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正从她们前方不远处快步走过,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而去。
那个背影……
林晚秋的脚步瞬间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深灰色的毛衣,挺拔如松的身形,清冷孤傲的气质……哪怕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背影,也象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深处那把尘封的锁。
是……是他吗?
“晚秋,怎么了?”赵秀梅见她突然停下,不解地问道,“是遇到熟人了吗?”
“啊?”林晚秋如梦初醒,猛地回过神来,急切地再次朝校门口望去。
可是,门口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个熟悉背影的踪迹。
“没……没什么,”林晚秋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是坐了两天火车,眼花了,看错人了。”
“肯定是累了!走走走,咱们快去吃饭,吃了饭早点回去休息!”赵秀梅没多想,拉着她的骼膊就往食堂走去。
林晚秋被她拉着,脚步却有些虚浮。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忐忑与不安。
刚刚那个背影,怎么会那么像顾长庚?
不可能,世界那么大,怎么可能那么巧。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可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却象一根细小的刺,悄悄地扎进了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