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夜公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他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良兄漏说了一节。”
“哦?哪一节?”
“良兄武功卓绝,谋略过人,乃当世罕见的奇才。
如此人物若能入我暗夜天,可谓如蛟得云,如虎生翼!”
陈皓一笑置之:“过奖了。”
“此言出自肺腑!”
夜公子长叹一声,“我在西海行走多年,阅人无数,天南之地也遇过不少所谓少年英才。
然而无论心智、气度还是武学修为,无人能与良兄比肩。
即便是那位被玉王宫小公主擒走的苏子古,纵然是苏星辰亲子,比起良兄仍逊色甚远。
在我心中,良兄乃是百年难遇、千年方出的旷世之才,敬服至极,五体投地!”
陈皓听得哑然失笑:“阁下莫非以为,几句溢美之词,便能让我心甘情愿投入暗夜天门下?”
“自然不会。”
夜公子坦然笑道,“但我暗夜天在西海根基深厚,势力遍布四海。
添加我们,好处数不胜数。
更何况——若良兄助我暗夜天顺利掌控天南,即便将来由你独掌一方,也绝无不可!到那时,天南大地尽在掌握,生杀予夺皆由君定,何等快意,何等风光?”
陈皓眉头微蹙,低声问道:“阁下真认为,我能助你们拿下天南?”
“以良兄之智勇,未必举手即成,却也如囊中取物,十拿九稳。”
夜公子说着,唇角浮起一抹笑意,伸手将面前一架古琴轻轻向前一推:“此乃‘素名’古琴,天下音功至宝。
当日见良兄以音律之术诛灭青阳门弟子,我连夜传讯暗夜天总坛,命人从秘库中取出此琴送来。
比起良兄常用的墨玉笛,此物不知精妙多少倍。
不止是它——只要良兄点头入我暗夜天,凡你所求,只要我暗夜天拥有,必倾力奉上!”
陈皓目光落在那架素名琴上,正欲伸手触碰,却被夜公子忽然收回。
他抬眼看向对方,只听夜公子含笑说道:“天龙八音,威震江湖。
但在良兄尚未应允之前,这等重宝,还不能轻易交付。”
陈皓微微摇头,神情不动。
夜公子眉间略显凝重,轻叹道:“良兄还在迟疑什么?江湖纷争,不过逐名争利。
以良兄这般才华,屈居小小镖局,终日奔波押运,岂非明珠蒙尘?何不乘风云之势,展鸿鹄之志!先取天南为基业,再图东洲为疆土,最终执掌天下武林,号令万派,岂不痛快?”
“哈哈哈——”
陈皓忍不住朗声大笑:“夜公子这话,若说给一个初入江湖、尚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听,只怕人家立刻便要俯首称臣。
可我在这江湖中打滚多年,深知风浪险恶,也明白再大的权势压顶,总有人敢挺身而出。
别说你能否真正统御四海八荒,就算真能一手遮天,难道就真以为这世间无人敢与你为敌?依我看,这话出自你口,未免太过轻浮,实在令人失望得紧。”
夜公子神色微凝,随即恢复如常,目光清冷地望着陈皓。
却见陈皓又道:“其实我一直好奇西海之事——玉王宫也好,暗夜天也罢,为何都对天南之地念念不忘?莫非是那片海域生变,海岛崩毁,逼得你们无处容身,只得千方百计登岸?想借天南为踏足中原的第一步,继而图谋南山,最终问鼎天下?”
夜公子轻轻摇头:“我以真心相待,良兄何故不信?”
“因为……”陈皓语气平静,“你从头到尾,没一句实话。
除了想让我投效暗夜天,替你们卖命之外,还能有什么真心?”
“若良兄肯入我门下,好处自然数不胜数。”
“哦?说来听听。”
“但凡良兄点头应允,我才可言明。”
“既如此,不说也罢。”
夜公子终于长叹一声:“罢了,事已至此,也别怪我无情。”
他指尖轻拂琴弦,寒意顿起:“今日唯有送你归西!”
陈皓下意识伸手入怀取剑,却只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清晨时将含霜放在床边,想必已被叶绽红收走,便低声唤道:“含霜,给我。”
“恩。”
叶绽红轻应一声,掀开被角取出长剑递上,口中叮嘱:“多加小心。”
她抬手拍了拍陈皓后背,第二掌落下之际,动作却骤然凝滞。
只是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眸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
陈皓亦静静回视。
夜公子脸色陡变:“你在迟疑什么?!”
“这一局……终究是我败了。”
叶绽红忽然启唇,声音清越婉转,竟与原先判若两人——这嗓音,赫然与暗夜山庄那位庄主如出一辙!
她低声道:“这一式‘锁心掌’,我终究落不下去……”
“你对他……动了真情?”
夜公子脸上傲意尽失,手掌微微发颤,眼中怒火翻涌:“你竟忘了自己是谁!身为三圣之一,怎敢背叛暗夜天!”
可‘叶绽红’依旧只看着陈皓,面容缓缓变化,终是艰难开口:“你……早就察觉了?”
陈皓默然颔首。
“不可能!”
夜公子反倒比她更难置信,厉声质问:“你怎么会知道?!”
陈皓淡淡看他一眼:“怀疑始于名剑山庄那一役。”
‘叶绽红’静静凝望他。
只听他继续道:“名剑山庄上下尽数遭屠,手段之狠,不留活口。
哪怕侥幸未死者,也必补上一刀——这正是暗夜天惯用的手法。
可为何偏偏独留她性命?”
‘叶绽红’唇角微扬,眼底竟浮起一丝释怀。
“一旦心生疑窦,许多细节便再也无法自圆其说。”
陈皓轻叹:“此前种种细微之处,我虽留意,却未曾深究。
毕竟江湖险境当前,有些举动也可解释为权宜之计。
哪怕你言行举止与传闻中的叶绽红大不相同,我也未往深处想。”
“那你究竟是何时确定的?”
“那一夜,你以庄主身份现身见我之时。”
陈皓语气低沉:“有些神情可以模仿,有些话语却藏不住。
若她当真从未与我见过面,即便查访过我的性情,知晓我心思缜密,又怎会说出那般迂腐刻板的老夫子言语?常人对我印象,不过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唯有朝夕相处者,才会脱口而出‘心思复杂’这类评语。
更何况,当时她竟信誓旦旦说早晚要赢我一局——那种笃定,并非初次相见者的试探,而是早有筹谋的宣告。
单凭这两点,尚不足以下定论,即便合在一起,也难以断言……可一旦与暗夜天的行事风格、叶绽红离奇生还之事串联起来,一张无形之网,早已悄然织就。”
“而真正让我确信无疑的……是叶青英之死。”
陈皓缓缓开口:“那天叶青英从铁笼中走出,本无性命之忧,可为何你一靠近他,他便骤然气绝?临终之际,他眼中没有半分安然,反而死死攥住你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而他望向我的眼神……与其说是托孤嘱咐,倒不如说是在向我示警!”
“紧接着,你突然被人击了一掌,命悬一线。
这前后因果看似能解释为庄主甘愿牺牲自己,只为让我上钩。
可若真是如此,又何须以性命为代价?生死关头,哪有比这更大的事?这般决绝,实在不合常理。”
陈皓顿了顿,长叹一声:“待此事尘埃落定后,我反复推演整个过程,逐渐察觉出诸多破绽。
待我将线索一一串联,才终于看清——夜公子,你这一盘棋局,早已布下多时,步步为营,只等我自投罗网。”
“洗耳恭听。”夜公子冷声回应,目光如刀,在‘叶绽红’与陈皓之间来回扫视。
陈皓声音低沉却清淅:“造庐风震子素来清高孤傲,从不托人代送兵器,为何偏偏就在那时,要我亲自押送墨冰剑前往名剑山庄?更蹊跷的是,所付的镖资,竟不是金银财宝,而是鬼医冥守的铁令?起初我以为不过是巧合,即便我抵达山庄时正逢血案爆发,也未曾深想。
直到我对‘叶绽红’的身份生疑,并几乎确认真相之时,她却突遭心魂掌重创——那一刻我才明白,风震子果然牵涉其中!那枚铁牌,根本不是报酬,而是引线!它将我引至暗夜山庄,让我在风雨途中照料一个重伤女子,共历生死,情意自然悄然滋生。”
“夜公子此计,始于风震子借剑相托,实则环环相扣,只为让我陷入情网。
待我与她心意相通,你便现身相邀,欲纳我入暗夜天。
若我应允,自然是顺水推舟——她留在我身边,既是我心头所系,亦是你安插在我身旁的耳目;若我不从……虽不知锁心掌是何邪功,但细想之下,恐怕不逊于玄水引那般阴毒吧?”
陈皓摇头轻笑:“这是你暗中筹谋数月的伏笔。
而明面上,则是以归寐院为饵,诱得天南群雄齐聚暗夜山庄,最终一网打尽。
至于为何非要我去救人?理由说得冠冕堂皇。
一旦得逞,天南武林精英尽陷囹圄,而我,便是收拢这张巨网的关键绳索。
不得不说,夜公子布局之缜密,令人钦佩,也让人寒心——这江湖人心,竟已险恶至此!”
“可惜啊……千算万算,终究败给了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