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清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如今租住的这个老旧小区。
夕阳的馀晖勉强给这掉皮的墙壁涂上了一层暖色,却驱不散他精神上的疲惫。
他刚从单位医务室回来,连同几位同事一起,就算是那位给他们检查的大夫也早就习惯了。
制服外套被他脱下来,小心翼翼地搭在手臂上,尽量遮住被扯坏的前襟。
尽管这件衣服本身就已经足够显眼,足够招恨。
他根本不敢把制服穿回家,甚至不敢拎着印有单位名称的手提包。
每天下班前,他都会在队里的更衣室换回便服,把那份行头锁进柜子深处,和其他同事一样。
这基本上成了他们这个组织不成文的规定。
毕竟,这工作本来之前风评就不太好,如今更是成了过街老鼠。
而他们这支专门负责执行禁宠令的队伍,自然就是老鼠中最臭名昭着,最人人喊打的那一窝。
走到租住的单元楼下,他先是第一时间抬头看了看四楼那个窗户。
还好,玻璃是完好的。
他微微松了口气,走进去,看向道口的墙壁,一片洁白。
看样子物业已经清理过了,昨天他还看到了几个不好的留言,还有难看的涂鸦。
不过他还没有放松警剔,先前物业已经清理过好几次,但总是很快就有新的冒出来。
现在他也早就见怪不怪了,稍稍加快了脚步。
低着头匆匆上楼,一路上很小心的尽量避免碰到邻居。
用钥匙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温馨的饭菜香味飘了出来,暂时驱散了他心里的憋闷。
“恩?”
女儿小雪原本坐在小餐桌前写作业,听到开门声抬起头。
但看到是爸爸回来,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作业,好象当他只是个陌生人。
曾永清心里一阵刺痛,比脸上的伤口更甚。
妻子林芳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看到他,脸上又露出了担忧。
“永清,你这脸————又是怎么回事?”
她急忙放下锅铲,快步走过来,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伤痕,眼框立刻就红了。
“嗨,没事,不小心蹭了一下。”
曾永清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侧身想要避开妻子的手,把搭在手臂上的制服悄悄往身后藏。
他不想让家里人太过担心,更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虽然现在也掩盖不住。
“别胡说,蹭一下能蹭出指甲印?”
林芳的声音又气又心疼:“还有你的衣服————是不是又在工作时候弄坏了?”
“我就知道,老公,这活儿不能干了,天天提心吊胆的!”
她拉着曾永清坐到椅子上,转身去拿医药箱。
一边翻找碘伏和棉签,一边又开始重复那句这几个月来她说了无数次的话:“永清,咱们换个工作吧?
我知道现在这工资比以前高了三倍,奖金也多————
可这天天挨骂挨打,出门都抬不起头,这日子怎么过啊?”
曾永清沉默地坐着,任由妻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伤口,消毒液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吸了口气。
他看着妻子焦急的脸,心里充满了愧疚。
他们原本的家,虽然不大,但那是他们一点点攒钱买下的,小区环境好,邻居也和睦。
女儿小雪就在附近的小学上学,很方便。
但自从他调职,负责执行禁宠令之后,虽然收入是变多了,但也带来了些困扰。
一开始是匿名电话打到家里。
然后是门口的垃圾,或者不知从哪来的死老鼠。
接着是窗户玻璃半夜被敲响,外墙被喷上各种的涂鸦,营造出象是鬼屋般的气氛。
记得有一次,他接女儿放学,差点被几个蒙面人堵在巷子里。
女儿吓得哇哇大哭,还好曾永清有每天锻炼,赶跑了那群家伙,维护了父亲的形象。
但为了避免再受到骚扰,他们后来只能咬牙搬了家,租到这个环境差很多的老小区。
他并没有告诉新邻居自己是干什么的,别人问起就只能说是在街道办帮忙。
要是有人追问细节,他就赶紧转移话题,根本不敢和人多聊,生怕露出马脚。
说实话,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工作不象个清理员,更象个特工或间谍,还得学一点反跟踪技巧。
不过好在,没出什么大问题。
他握住妻子忙碌的手,声音诚恳道:“老婆,再忍忍,就快好了。
我已经跟主任说了,上面批了,下个月我就能申请调回原来的岗位。
虽然钱少点,但肯定不用再干这种脏活了。”
林芳停下手,看着他,眼里有了一丝希望,但随后又哼了一声,嗔怪道:“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结果还不是天天带着伤回来。
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好好地说不行吗,你看看现在网上闹成什么样了?
现在外面闹得鸡犬不宁,我都有些不放心让小雪一个人去上学了。”
曾永清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这规矩为什么如此严厉,但上面只说这关乎全城安全和秩序稳定。
必须无条件执行,而且要快,要彻底!
其实吧,领导说的那些他没太听明白。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养猫养狗会出现有什么问题?
但他是个小人物,完成任务是他的职责,也是一种使命。
队里开会时,领导反复强调这项工作的极端重要性。
希望他们忍辱负重,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受不了的人,没几天就辞职了。
但后来,大队又进行了扩招。
上面的人,好象是真的下了决心的,走了几人就招来几人甚至更多,作为预备。
总会有人因为高额的薪酬而添加进来,甚至单位也不要求什么学历和编制了。
有能力就进来干!
而且还支持日工和临时工。
真是离大谱了。
“快了,这一次真的快了。”
曾永清重复着安慰,想起今天遇到的那位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和轮椅上的老人。
“今天————我还遇到一位上面来的领导,看起来很年轻但又对人很不一般的感觉。
他看到我工作困难,还特意鼓励了我。”
林芳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气恼的说:“鼓励有什么用,能让你不挨打吗?
最好你说的是真的,下个月真能调走。
你看看小雪,现在都不肯叫你爸爸了。”
“我————”
曾永清象是憋了口气,又无法反驳。
他看向女儿。
小雪似乎听到了妈妈的话,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但她没有抬头,只是把作业本翻得哗哗响。
他们家以前也养了一只小狗。
是只白色的小串串,叫雪球,是小雪从外面抱回来的,小姑娘可宝贝了。
那天禁宠令下来后,他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咬牙,趁女儿上学时,把雪球装进笼子带走了。
他记得那天回到家,女儿发现雪球不见了,哭得撕心裂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没吃饭。
本来他想哄女儿说是雪球自己跑出去了。
但这样一来,麻烦更大,小雪肯定会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万一在外面出什么事可就糟了。
而且他也不擅长说谎,尤其是在女儿面前。
最后只能如实交代。
从那以后,女儿就再没主动跟他说过话了,一天天打冷战。
他也曾经解释这是规定,是为了大家好,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哪里听得进这些大道理?
她只知道,爸爸把她最爱的伙伴送走了,也许还杀掉了。
天地可鉴,这绝对没有!
一开始曾永清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那天他也曾偷偷去指定的宠物集中安置点看过。
那里条件其实不算差,有吃有喝,也有兽医。
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些小猫小狗最后的命运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每次执行任务,看到那些宠物主人难以割舍的样子,他都会想起女儿泪流满面的脸。
心里堵得象压了块大石头。
但他不能心软,他是队长,他得以身作则!
“我知道————委屈你们了。”
曾永清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感。
他拿出今天那位领导给的两千块钱,塞到妻子手里:“这个你收着,给小雪买点好吃的,或者添件新衣服。”
林芳看着那叠崭新的钞票,愣住了:“这么多钱,哪来的?”
“你们领导又给你发奖金了?”
“都跟你说了不要收,收了你就又要心软。”
曾永清含糊道:“哎呀没事,这也是领导的一点心意,收着吧。”
“你这个人————”林芳捏着钱,心情复杂。
钱能缓解一时的经济压力,但缓解不了这个家里弥漫的低气压和外部的敌意。
晚饭吃得有些沉默。
小雪飞快地扒完饭,就躲回自己房间去了。
曾永清和林芳相对无言。
吃完饭,曾永清主动起身收拾碗筷,林芳则拿出针线盒,想把他那件被扯坏的制服缝一缝。
看着妻子虽然不理解却一直默默支持着他的模样,曾永清的鼻子一阵发酸。
他走到阳台,点燃了一根烟。
他以前很少抽烟,但这几个月,烟成了他唯一的排解手段。
窗外是这个城市平凡的夜景,万家灯火,那是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
他不知道,在这平静之下,是不是还有象他一样的家庭,或许也在承受着类似的负担。
有多少不解和愤满在暗中滋生?
他想不通,到底是为了什么样天大的理由。
自己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需要让他的女儿敌视他,让他的妻子终日担惊受怕?
烟头的火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就象他如今的心情。
慢慢吐出一口烟嘴后,曾永清掐灭了烟头。
看了一眼还剩半包的烟,他感到了些许烦躁。
这许是底层人忍受的煎熬。
有些人必须要站在最前线忍受这些,而他们往往也是些无辜的平凡者。
没有人会理解他们,甚至他们的家人也可能会抱怨。
曾永清想自己也许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他所能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这个不讨喜的角色。
熬过这一段时间,期待着调岗的那一天。
期待着这一切能早日结束,期待着生活能回到正轨。
他深吸了一口夜晚冰冷的空气,转身回到屋里。
明天,还要继续上班。
继续去做一个冷酷无情的猫狗大队,一个女儿不愿认的爸爸。
但这就是他的工作,他的职责,也是他目前无法逃脱的,沉重而无奈的现实。
他只希望,那位年轻领导说的“快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