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仿佛看到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幽深、冰冷，映不出一个孩子见到父亲应有的激动或委屈。
这眼神，让他心中莫名一寒，随即涌起的是滔天的愧疚和酸楚——
这孩子，在赵国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那该死的掉包术的危机，又给了他多大的伤害？
“阿父。”
嬴政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得令人心悸。
“儿回来了。”
简单的几个字，没有抱怨，没有哭诉，却像重锤般敲在异人心上。
异人眼眶瞬间红了。
他伸出手，想要像寻常父亲那样将儿子搂入怀中。
却发现儿子的身体紧绷着，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抗拒。
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只是重重地落在嬴政瘦小的肩膀上。
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王……对不住你……”
他仔细看着嬴政，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属于孩童的痕迹。
却发现除了那副身躯，眼前的孩子几乎与他想象中的儿子毫无共同之处。
那份早熟，那份冷静，让他欣慰。
至少活着回来了，且非同一般，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沉重。
“儿无恙。母亲护佑，将士用命，方得归来。”
嬴政的回答依旧简洁、得体。
甚至点出了该感谢的人，却冰冷得像是在做述职报告。
异人心中五味杂陈，只能连连点头。
又将目光投向怯生生的嬴琅，摸了摸他的头，算是安抚。
随后，异人处理了明夷和蔡仪的事情，下令全力救治。
当异人提出回宫设宴时，嬴政再次开口。
声音虽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条理：“阿父，明姨与蔡先生伤势危重。
救治刻不容缓，可否先行安排入太医署？家宴之事，可稍后片刻。”
异人一愣，再次为儿子的思虑周全，或者说，是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冷静权衡而感到震惊。
他立刻点头：“政儿所言极是！就按你说的办！”
他亲自将芈诗和两个孩子扶上王车。
坐在华贵的王车上，驶入咸阳城门。
眼前的繁华盛景似乎并未在嬴政眼中激起太多波澜。
他那双过于成熟的眼睛，只是平静地观察着一切。
街道、人群、宫殿、以及身边父亲那复杂难言的神情。
嬴琅紧看着窗外，又看看身边冷静得可怕的兄长。
小声问：“兄长，这里……就是我们家吗？”
嬴政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望着前方。
淡淡地“嗯”了一声，轻声道：“嗯。也是战场。”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一旁的异人和芈诗都听得清清楚楚。
异人心中猛地一凛，看着儿子那稚嫩却冰冷的侧脸。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从赵国归来的儿子，绝非池中之物。
他的归来，或许将给这看似平静的咸阳宫，带来谁也预料不到的惊涛骇浪。
“公子，王上口谕：命政公子与明昭女公子，即刻入宫觐见！”
异人一愣，显然没想到祖父这么快就要见孩子，而且点名要见明昭。
他看了一眼儿子和那个小小的楚女，心中疑窦丛生。
但不敢怠慢，只好对芈诗道：“夫人先回府歇息，我带政儿和昭姑娘入宫。”
芈诗心中一惊，隐隐感到不安，却只能点头。
宫殿深邃，烛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沉沉的威压。
嬴稷并未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而是站在殿中，负手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岳。
他穿着玄色常服，目光平静，却比任何锐利的审视都让人感到压力。
嬴政和明昭被内侍引着，一步步走入这空旷的大殿。
异人跟在稍后位置，屏息凝神。
“孙儿异人，携子嬴政、楚女明昭，拜见曾大父父（大王）。”
异人率先躬身行礼。
嬴政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看向那位曾大父。
他的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
明昭则有些怯生生地抓着嬴政的衣角。
大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尤其是王座上的老人，她腕间的银铃在此刻寂静的殿中。
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嗡鸣。
嬴稷的目光先是扫过异人，淡淡点头，随即落在了嬴政身上。
那一瞬间，嬴稷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四岁多的孩童。
而是一团正在孕育的风暴核心。
冰冷与炽烈奇异交织，秩序与情感疯狂碰撞。
一种近乎……神性的偏执与一种极致人性的脆弱。
矛盾而又统一地存在于那小小的身体里。
这就是那个以情欲为火，妄图熔炼律法铁则，想要铸就绝对秩序之刃的孩子？
这就是那个……想要成为掌控一切的神只的……他的曾孙？
“嬴政。”
嬴稷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政在。”
嬴政的声音还有些奶气，却异常清晰稳定，他甚至微微挺直了小小的脊背。
“抬起头来。”
嬴政依言抬头，再次与嬴稷对视。
这一次，嬴稷看得更清楚。
那孩子眼底深处，除了那惊人的意志，还有一丝极力隐藏却无法完全磨灭的……
属于孩童的依赖和恐惧。
这丝脆弱，反而让他那成神的野望显得更加真实、更加……可怕。
嬴稷的目光又转向明昭。
这个小丫头，身上流转着一种与中原韵力截然不同的、古老而灵动的力量。
带着野性与神秘。
她就是那个预言中“大破郢都”的孩子？
她的力量，竟然能与政儿那霸道凶险的修行之路相互交感，甚至成为其重要的“柴薪”？
“你叫明昭？”
嬴稷的声音放缓了些。
明昭眨了眨眼，点点头，小声说：“嗯。”
就在她开口的瞬间，嬴稷似乎感觉到殿内空气中，某种微不可察的韵律与她清脆的嗓音，产生了极细微的共鸣。
而她腕间的银铃，那嗡鸣声似乎也活跃了一瞬。
嬴稷心中了然。
蔡仪密报中所言非虚。
这两个孩子，一个是试图以凡人之心驾驭天道秩序法则的狂徒。
一个是身负神秘异常与破国预言的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