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罗亭里的人们,翘首等待援军已经大半夜,他们都很急躁了。
这主要因为他们的首领,内三郎丘堆的身份过于特殊。丘堆发现被围以后,暴躁异常,又很难伺候。
有个从骑好心提议,愿意率部外出厮杀,请他人簇拥丘堆趁夜逃亡。一行人配备的骏马良驹甚多,可靠的向导也有两个,手下人都觉得可以一试。当年拓跋部族遭受匈奴人、柔然人乃至库莫奚人威胁的时候,狼狈逃亡的次数多得很,大家都不觉得尴尬。
结果丘堆用马鞭狠狠抽了他一顿,决意固守待援。
那还能怎么办。
好在跟随丘堆的部下们,有的是沙场老手。他们很快就拆除了集镇里几栋房子,把木板拿来加固了外围的栅栏,又临时排设拒马之类,做好守御准备。
外围的敌人只有第一次进攻冲进集镇,造成了些许杀伤,后来两次进攻的声势不小,但守军连续几排弓矢猛射,把他们逼退了。
到凌晨时分,那个被马鞭狠抽的从骑终究不甘心,带了十几个勇士突出集镇。结果十几个勇士战死半数,馀者狼狈而还。俱回来的人说,截击他们的只是敌军小队,但极其勇猛,厮杀时宁死不退。
小队尚且如此,大队又会如何?天明以后敌军大举进攻,如何抵挡?
众人愈发急躁。
而丘堆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
这一来,部属们的疑虑更多,有人暗中猜测首领是不是被吓坡了胆,。
丘堆倒不太害怕,但他比部下们想的更多,也更急躁。
丘堆是汉名,他的鲜卑名唤作丘豆库堆。
这些年来,随着拓跋氏政权的规模急速扩张,越来越多的汉人被引入朝廷,负责各种实际事务。越来越多的鲜卑贵人给自己起了汉名,以便于公文往来,在中原地方为官的鲜卑贵人尤其习惯如此,十个人里,倒有四五个起了汉名。
这是很正常的,没人在意。拓跋部族几番聚散,对自家的风俗习惯并不特别看重。汉人的东西好的,便拿来用,仅此而已。
百年前鲜卑索头部首领拓跋诘汾率领部众南下匈奴故地,在途中重新分割族群,将原属外围的三十六部落划归本部,而授职务予可靠的近亲,令其分别统管。
这些部落中,有强盛者唤曰丘豆伐。拓跋诘汾便将之交给他的次弟管理。丘豆伐是个鲜卑语里的好词儿,意思是驾驭、开拓。拓跋诘汾的这个弟弟后来便以部族名为姓氏,自称为丘豆真。
值得一提的是,前几年在漠北弱洛水创建王庭,自称丘豆伐可汗的蠕蠕人郁久闾社仑,祖上也出自丘豆伐部落。而且正是在那次大规模部族分割中,乘机出逃的部落奴隶。
如今丘豆部落虽已被打散,但丘堆的父亲仍是代地有实权的领民酋长。
十馀年前,如今的魏主、当时受封齐王不久的拓跋嗣巡行代地,丘堆因为性格谨慎、相貌俊美,被擢为内侍。
这是很制度化的一个环节。丘堆应该担任几年内侍,与整个拓跋部的继承人熟悉下,连络下感情,之后回去做酋长。
但没过多久,拓跋嗣得罪了当时的魏主拓跋圭,不得不潜逃出外。全程掩护拓跋嗣、保卫其安全、并最后拥戴拓跋嗣登上魏主之位的近侍,却是王洛儿、车路头等人,并不包括丘堆。
魏主不久之后,就下诏允许侍臣带剑跟从皇帝,从制度上授予了近侍们与群臣不同的地位。但在在当今魏主的信任名单上,丘堆与最前排那几位,已经拉开了长长的距离。
丘堆年轻时伺奉魏主,靠的是“相貌俊美”。如今时过境迁,这份情谊恐怕也不适合提起。
眼看着王洛儿、车路头等人陆续出任散骑常侍,将有执掌重权的机会,丘堆是很有危机感的。
他不想一直当着区区内三郎,等父亲死了,回去继任酋长。他想享受荣华富贵,想成为受到万人尊崇的大人物。为此,光有忠诚是不够的。
忠诚之外,还需要有实实在在的功绩。
丘堆决心要立功,立大功。
两个月前,资深的外朝大人叔孙建被魏主拜为正直将军,相州刺史,着手统合河北各地武力,应对越来越紧张的中原局势。
叔孙建自然是宿将。先帝在时,他就是有权迭典庶事,参军国之谋的十三名重臣之一。但魏主对他们的忠诚并不放心,他最相信的,始终都是曾在他身边服役的内侍们。
丘堆抓住了这个机会,得以与叔孙建一同南下。
名义上,叔孙建是主官,而丘堆的职能类似于建军。但叔孙建庶务繁多,不能轻动。丘堆作为魏主近臣的身份,反而赋予了他很高的权限,和很大的活动自由。
所以,才有了这场仿佛群猫戏鼠的追击。整场追击本质上,就是为了给丘堆制造立功的机会。
如果一切顺利,在击破了仓垣秦军精锐以后,丘堆还有更大的功勋可以立。那是足以让他扬名远国的大功,起码能换一个“羽真”的称号回来!
所以丘堆绝不会因为遭到敌军围攻而逃。
他担任内三郎很多年了,懂得很多事情的关键,根本不在战场,而在战斗以后的表述。
“丘堆深夜遭袭,不敌逃窜”和“丘建深夜遇袭,从容固守,与援军里应外合大破之”,那是一回事吗?
前者如果传回平城,他的前途还有吗?
要知道,近侍们彼此之间的竞争何等激烈,丘堆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意,可想着把丘堆扒拉下去,自己取而代之的内侍,可太多了!
此行绝不能出波折!
丘堆喃喃自语,一个人在屋里往来踱步,冥思苦想。
他有点后悔。自己不该听从尉建的胡言乱语,参与到具体的战斗中来。但既已如此,后继决不能多生事端。且固守,一切都要求稳,要为了大局。
毕竟姚秦兖州刺史韦华所仰赖的兵力底子,丘堆反复核对过多次,不可能犯错。仓垣方面,真正能打的、敢于和拓跋鲜卑为敌的那批人,绝大多数都已经死在滑台城外了。此刻在外头保卫长罗亭的人,绝不可能是韦华的人。
或许,是哪个姚秦将校自作主张,纠集了地方乡豪人物,打着姚秦的旗帜吓唬人。
这等乌合之众声势再大,等到我方援军抵达,也只能退去。后继整个兖州都要翻天复地,想收拾他们,还怕没机会吗?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天已大亮,阳光从窗棂间射入,晃了他的眼。
昨天半夜里,敌人忽然出现,丘堆奋身出外指挥,自然有人备上食物清水,给他补充体力。但敌人不退,丘堆又心事重重。从那时到现在,他还一点东西没吃过。这会儿忽然从思虑中脱离,只觉饥饿。
待要伸手去抓食物,只见肉食上面的油脂都凝固成白色的一坨坨。丘堆便推开门,招呼部属把食物加热,再取些奶酪来吃。
正在这时,集镇以外人声呼啸,仿佛有人往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掀起大浪。
而且这大浪奔涌,来势极快,起初在最北面,忽然又绕到东面。那个方向地势平坦,敌军旗帜极多。几处坡岗和沟壑后头,树立的枪戟如林,在天亮后看得更清楚。但大浪所到处,立刻就搅动得东面敌军人喊马嘶,乱成一团。没多久还有火光冲天,似乎敌人被烧了营地。
丘堆大喜,跳起叫道:“是援军!是我们的人来啦!”
果不其然,这时候外围厮杀声中,传来鲜卑语的呼喊。
丘堆身旁数人无不侧耳倾听,过了会儿人人都道:“是于洛带人来了!”
“好!好!”
丘堆双掌拍击,连声道:“于洛是吧?我记住他了!快快开门,迎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