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吹散浓云,露出的天穹依旧是铅灰色的。
寒冷的空气随风滚滚而下,来势越来越猛,短短半个时辰,就卷去了莽林间最后一批苟延残喘的黄叶,只留下光秃秃的黑色枝桠彼此交错,透着一股子萧瑟的死气。
众人前两次晚间生火取暖,都不小心露了行迹,以至于次日就遭追兵打上门来。今日这片点燃篝火的所在,是大家反复挑选过的,特别注重隐蔽。
营地三面都有高坡遮挡,最危险的北面则有绵延的灌木林阻隔。按照常理,这就足够遮掩行迹了。
篝火点燃没多久,刚把受伤的同伴安置妥当,让他们喝上了一口热水。可谁能想到,寒风又猛烈了许多。草木摇落,竟似瞬息间事。原本层层叠叠的林木屏障,一下子就被削弱了八九成!
“这可怎么办?”
林间一棵大槐树下,盘膝坐着个浓眉大眼的敦实少年。
少年双手驻刀于地,满脸忧心地仰头发问:“贼人又追近了,咱们怎么办?”
大槐树的叶子已然落尽,枝桠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偶尔发出断裂的噼啪声响。树干上半截,距离地面两三丈的横枝上,站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
这高度,摔下去怕不得筋断骨折。横枝也不粗壮,若常人站在上头,难免腿软。
年轻人的脸上带着血污,身上好几处伤口用粗布勉强包扎,也透着黑红的血迹。但他却不显虚弱,反而透着一股矫健精悍的气息,只用单手扶着树干,便在树上站得轻松自如。
少年发问的时候,年轻人已经冲着北面的沤麻冈方向,眯眼眺望了许久。
听得少年发问,他不假思索地回了句:“能怎么办?凉拌!”
年轻人在此世此时,名叫傅笙。
他是三个月前来到这个时代的,醒来时的身份就是一个年轻人,也融合了这年轻人的记忆。
年轻人的名字本来叫做傅竹生。
因他是十几年前在竹林里被主家发现的逃难孩童,只记得自己姓傅,所以得了这个名字。与他同一批被主家收拢来习武的孩童,多半跟了主家的姓氏,有叫水生的,有叫石生的,还有姓张,叫雨生的。
主家是那种颇具乱世雄心的豪强,招揽这么多孩童自幼培养,当然是想用他们充任私兵的骨干,有朝一日扩充成更大的规模。傅竹生在同侪中最为出众,日后少不了前途。
可惜后世之人猝然而来,难免有无法适应的地方,更难免彼之蜜糖,吾之砒霜。以至于本来深得主家信赖的他接连犯错,很快成了上司的眼中钉。终于某日里积怨爆发,两边撕破了脸,反目成仇。
傅竹生脱离了原先的主家,孤身闯荡了一阵。慢慢适应这个时代以后,他凑巧撞上了姚秦的兖州刺史韦华竖旗招兵。
韦华本来在姚秦的长安朝廷做到了三公,身份尊崇。奈何老皇帝病死了,他不见容于新君,被踢到了地方为官。好在宦囊丰厚,家族也有底子,招兵买马的条件开得很优厚。
人总是要吃饭的,傅竹生便投入了姚秦的军队里,成了一名马前卒。
誊写士卒名册的官吏不用心,把“竹生”二字连在一处,写成了“笙”字。
那也无妨。
傅笙者,复生之人也。寓意好得很。
不过,眼前这局面,傅笙若不打起精神,只怕随时都有重新投胎的危险。能否再一次复生,可就不得而知。
跟着他的少年说的没错,追兵准定又接近了。
己方的篝火在夜色中一定很醒目,北面的追兵也一定会发现。
好在上百年的战乱,已经摧毁了大部分人类兴造的痕迹。早年在这片局域密布着陂塘、道路,如今仅剩零星遗留,取而代之的,是难行的沼泽和洼地。沼泽里的小路蜿蜒而狭窄,寒冷天气里走错一步落水,就有性命之虞,追兵的马队在晚上万难通行。
再如何,一晚上的安歇还是能保证的。
而己方的队伍,也实在有不得不歇息的道理。
不谈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连续几日的高强度作战,队伍里几乎人人带伤。轻伤者需要清洗伤口,而重伤者更是急需饮水,否则不等伤势恶化,就要干渴至死了。
是以方才几个军官冒险点燃篝火,经过商议,又说不如明日凌晨早些启程,继续想办法脱身。今晚且稍许畜养体力。但须安排人手值守,以防万一。
傅笙如今是个什长,部下还活着能动弹的,剩下了三人。他便奉命带着三名小卒离开营地,分派警戒任务。
“狗儿,就这里甚好。你上来盯着点吧!”
傅笙沉声吩咐。
风声呼啸,树下被唤作狗儿的少年没听见,揉了揉眼睛,依然仰面望着。
于是傅笙单手攀援树干,三两下就从高处急坠地面,发出咚的轻响。
“你上去盯着,这一晚千万打起精神。”傅笙解开身上的毡袍,披在少年肩头。
少年精神十足地跳了起来:“好!”
傅笙想了想,又吩咐:“千万仔细!这会儿在马头村里的,应该是李询的人!”
少年攀爬的动作明显地顿了顿,但没有说话,很快就到了高处。
隔着七八里地,天色又黯沉,本来很难分辨动向。
但滑台那边的鲜卑军将,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把人命当回事。一有军事行动,必然伴随烧杀掳掠。小半个时辰前,一支小部队冲进沤麻冈上的马头村,闹出的动静隔着好几里,都能隐约听到。当间村子还起了火,似乎烧了几间房舍。
那明摆着,便是追兵进驻了。
片刻之前,整个村庄忽然又安静下来。于是来的是谁,也就呼之欲出。
滑台与仓垣两厢是老对头了,彼此很了解。
自滑台南下的魏军追兵,这几天曾与己方交手厮杀过的,至少有六七支。其中大部分领兵的幢主、队主全不做人,在村里撒起疯来,不会这么快消停。既有正经领兵的本事,又能约束住手下的,唯有直属于刺史府的骑兵队主李询。
而李询所部,正是追兵里头最凶悍善战的一支。
自大晋丧乱以后,汉儿擅耕而胡儿擅战乃是公认的铁律,可胡儿的数量毕竟太少。纵然当年势如怒涛般涌入中原,但数十年来攻杀下来,许多强有力的部族逐渐离散,许多小部族逐渐被汉儿同化,不复当年勇锐。近些年来,倒是汉人中间颇有豪杰崛起。
那李询,便是在豫州、兖州都赫赫有名的豪杰。
此人英勇善战,又一向热衷于替鲜卑人卖力。此番与己方份属敌对,棘手的很。
今天上午,己方就曾和李询所部打了一场遭遇战,损失十分惨重。
当时傅笙奋勇突阵,也连续杀伤了李询部下的多名勇士。但那是因为李询胃口太大,亲自带了半数骑兵分道抄截,不在阵前的缘故。
真要正面对上这位声名远扬的猛将,傅笙没有半点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