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熟悉朱元璋的人,其实就能够听得出来,老朱现在的语气虽然是不悦,但其实是自己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毕竟,如果他还坚持自己的藩屏政策没错的话,也就不会问出后世子孙为什么会坐视不理的话了。
江衡自然也看了出来,不过,这话颇有几分不那么好说,于是,他思忖片刻,方道。
“倒是也有一些后世的皇帝,想要控制宗禄的发放,不过因着有陛下所定的祖制在上,终归只能想些别的法子旁敲侧击,虽然到最后也算起了效用,但大明最后复灭,未必没有藩屏政策的原因。”
诚然,如果单纯从宗禄花费的角度出发,经历过一系列的措施之后,到明后期,宗禄占国库收入的比重已经降低了很多。
但就象江衡之前说的那样,这些宗室,尤其是诸王宗室们,他们本身就是大地主的代表。
直到明朝灭亡之前,这些人依旧占据着大量的土地,所以说明朝灭亡有他们出的一份力,倒是也不算冤枉了他们。
朱元璋坐在原处,也不知在想什么。
殿中沉寂了片刻,他似乎有些兴致阑珊的摆了摆手,道。
“朕累了,你先下去吧,城西的巷子里有一处宅子,你先去住着,记住了,没事别随便出来溜达,滚吧!”
什么态度……
江衡看着一脸恶劣的朱元璋,心中不由有些腹诽。
还洪武大帝呢,问了他这么多未来的事,结果到了最后,就两句话给他打发了,一处宅子还先去住着。
小气!
随着朱元璋开口,当下他身边的随侍内官杜铭便走了下来,引着江衡出了殿门。
很快,乾清宫中,就只剩下了朱元璋,朱标和马皇后三人。
随后,朱元璋先是看向了朱标,沉默许久后问道。
“标儿,你怎么看此人?”
朱标倒是明显有所意料的样子,略一思忖便道。
“回父皇,儿臣不知这江衡在几百年后,是何等样人,但至少在我大明,单论学识,朝堂诸臣之中,未有能与其比肩者。”
朱元璋再次陷入了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声响起,朱元璋点了点头:“你觉得能驾驭他便好,既然如此,那过几日,就让他一同到大本堂去吧,”
闻言,朱标也没有反对,只是拱手应是。
不过,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又开口道:“父皇,刚刚江衡说的藩屏之弊,儿臣以为颇有道理……”
话至此处,老朱一道不满的眼神横了过来,让朱标语气顿了顿。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继续道:“父皇明鉴,儿臣知道如今天下初定,各处都需要藩王镇守,才能保证我朱家的江山安稳,但江衡既然是后世之人,想必他所说的担忧,在以后也会成为现实,所以儿臣想着,既然我们现在已经知晓了这件事的弊端,或许可以再想想,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这一次,朱元璋倒是没有再表现出什么不悦的神色,只是叹了口气,道。
“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朕会再好好想想的,今天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朱标闻言,也不再多言,拱手行了个礼之后,便退了下去。
直到朱标也离开之后,一旁始终没有插嘴的马皇后才开口道。
“陛下还是对江衡这孩子,有所忌惮?”
夫妻多年,如果要说有谁是最了解朱元璋的,那就只有马皇后了。
所以,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对方此时的纠结徘徊。
在马皇后面前,朱元璋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神色之间闪过一抹忧虑。
“你说得对,这小子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才之人,但正因如此,朕反而有些担心。”
“妹子,你注意到了没有,这小子从头到尾,和朕说话的时候,都是平视着的。”
“刚刚有几次,朕故意端起架子要吓唬他,能看得出,他也的确害怕,但过不了多久,他就故态复萌。”
“这不是因为他不惜命,而是因为……他习惯了!”
“习惯了?”
马皇后蹙眉,有些没明白。
见状,朱元璋的神色越发变得复杂起来:“这小子刚刚说但凡王朝,都摆脱不了三百年定律,可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态度却很平静,觉得很平常,丝毫不象是为此担心的样子,更没有什么沮丧,所以很明显,在他那个时代,肯定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马皇后依旧有些迷惑:“陛下,这不是好事吗?若是真的有解决的办法,岂非能让大明基业永存?”
朱元璋有些沉默,片刻之后,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问题就在这,他自称自己是一个研究历史的学者,朕不知道这是何意,但想来,应该是大儒和史官的结合,但就算是再耿直的史官,也不可能如此平常的品评皇帝。”
“所以朕有一个想法,或许,在他那个时代,皇帝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反而是象他这样的大儒,是可以随意交流的。”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以前的习惯,而这,或许就是真正能够摆脱那所谓周期律的办法……”
如果江衡还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对朱元璋的这番话感到瞠目结舌。
谁能想得到,仅仅是凭他说话时的语气神态,朱元璋竟然就能够推断出这么多的东西,甚至于,还都差不多对了。
只不过,老朱毕竟是受了时代的局限性,最多只能想到,以后的皇帝可能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变成有名望的大儒学者都能交流,议论的存在,却绝想不到,真正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彻底的多。
经过他这么一解释,马皇后倒是也明白了过来。
不过,她倒没有老朱那么忧虑,思忖片刻之后道。
“臣妾倒觉得,陛下多虑了。”
“哦?”朱元璋转头,语气疑问。
于是,马皇后笑道:“陛下无非担心,这孩子心中没有对皇权的敬畏,日后会因此生出祸事了,但陛下却忘了,就象这孩子最初说的那样,一人之力,不可能和时代相抗。”
“如今的时代,是大明的时代,他既然到了这个时代,自然便只能融入这个时代,不管他心中有没有对皇权的敬畏,可只要他还在这个时代,便只能为陛下所用。”
“若非如此,他也没有必要敲响登闻鼓,亲手将自己送到陛下面前,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