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面前的江衡,目光波澜不惊,却让人有些发毛。
此时,江衡的手心又再次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他大约能够猜得到,老朱这是在刻意向他展示自己的威权,以掩饰刚刚的失态。
但明白归明白,面对这样一位手握生杀大权,能够随时要了自己小命的帝王,他不可能真的不紧张。
万一要是猜错了,那是真的有杀身之祸的。
所幸的是,老朱也确实没有真的对他动杀心,定定的看了他片刻之后,身子往后靠了靠,闭目道。
“说说你那句所谓的,明实亡于洪武,到底所为何来,又和咱的藩屏策略有什么关系吧……”
帝王心思不可揣测,说到底,不是因为真的不能猜,猜不透,而是一旦猜错,所面临的风险太大了。
此时,江衡微微抬头,看着半靠在龙椅上的老朱,心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陛下的藩屏之策,本是吸取元朝复灭的教训,让诸皇子镇守各地,以防朝廷有权臣作乱,行废立之事,篡夺天下。”
“但事实证明,陛下的这套逻辑,完全是错误的。”
虽然此刻的气氛有些凝重。
但江衡说话的时候,仍旧毫不避讳,直截了当。
于是,老朱顿时睁开了眼睛,问道:“错在何处?难道说,你让朕不信自己的家人,反而要信那些外戚权臣?”
涉及到这种国策,老朱一向是十分执拗的。
江衡也明白,如果他不能给出个具体的解释的话,哪怕他列出最后的后果,老朱也是绝不会信的。
因此,略一思忖之后,他决定还是从现状出发,问道。
“既然陛下这么说,那我斗胆问陛下一个问题,敢问陛下,您觉得在如今的大明朝廷当中,有哪个外戚大臣,敢造您的反吗?”
这是什么问题?
老朱一时有些没明白,但作为亲自打天下的开国皇帝,他这点自信当然还是有的。
“给他们十个胆子,也没人敢这么做,就算是做了,咱翻手之间,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言语当中没有半分自傲,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已。
对于这个答案,不管是江衡还是朱标等人,自然也都没有异议。
于是,江衡继续问:“那假如一切顺利,陛下驾崩之后,太子殿下继位,那些外戚大臣,他们敢造反吗?”
尽管已经知道江衡的胆子大的出奇,但听到他如此自然的说出‘驾崩’‘继位’这样的话,一旁的朱标还是忍不住咧了咧嘴。
倒是老朱似乎已经习惯了,轻哼一声,道。
“咱就算是死了,以标儿的才能,自然也压得住这些人,而且,咱设下藩屏之策,让诸王分镇各地,防的就是有人心怀不轨,欺压新君!”
看得出来,此时老朱已经察觉出一点味道来了,所以,并没有完全按照江衡预想当中的方向来回答。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不管老朱再嘴硬,有些事情他总是否认不了的。
“好,那陛下有没有想过,造反的有可能就是诸王呢?”
这一下,老朱顿时坐不住了,只见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江衡,冷声道。
“你是说,咱的儿子当中,有人敢造他大哥的反?”
显然,此时的老朱已经有些上头了,浑然忘了江衡最开始的时候就说过,朱标压根没能成功继位。
看着老朱这杀人的模样,江衡也忍不住心中默默吐槽。
都说在这位洪武大帝眼里,就只有朱标才是真正的亲儿子,如今看来,还真是没错。
江衡相信,如果他这个时候说出,是哪个皇子后来选择造朱标的反,那老朱是真的能狠下心提前清除后患的。
但话显然是不能这么说的,于是,江衡很快摇了摇头,道。
“陛下,我并非此意,只是希望陛下明白,诸王本身过大的权力,就是祸乱的潜在因素,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会引起中央朝廷的忌惮。”
老朱皱眉,仍旧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见状,江衡只得继续道:“陛下应该知道,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人心,最不可揣测的也是人心。”
“就算是按照最好的情况来推论,太子殿下顺利登基,诸王各镇一方,尽忠职守,藩屏社稷,皇帝和诸王之间兄弟友爱,有始有终。”
“那请问陛下,两代以后呢?三代以后呢?五代以后呢?皇帝和藩王之间,还是如此亲密无间,相互信任吗?”
这话一出,老朱还没什么反应,一旁的朱标顿时眼神一动。
他敏锐的捕捉到了江衡话中的前提……按最好的情况推论。
也就是说,还会有不好的情况吗?
联想到此前江衡说,自己会提前病死,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江衡此时假设的最好的情况,其实压根就不可能出现。
反而是最开始他看似否认的情况,才是真的发生了呢?
朱标的心头一紧,下意识的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却发现马皇后的眼神当中,也闪过一丝担忧之色,显然是有着同样的想法。
不过,老朱的关注点显然不同。
江衡最后的一句话问出之后,他顿时陷入了沉默,缓缓坐了下来。
从情感上来说,他其实很想反驳江衡,就算是过了好几代,可大家到底是一脉相承,同宗同源的血亲,难道还能真的造反不成?
但老朱毕竟是一个皇帝,还是一个经历过乱世无数厮杀的皇帝。
他深深知道,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人会有多么疯狂。
所以他更明白,其实江衡说的才是对的。
的确,第一代的时候,这些皇子们都是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老朱也相信,其他的那些皇子,没有胆子造朱标这个大哥的反。
但就象江衡说的那样,传承几代之后呢?
“藩屏之策,看似是以血缘维系统治,但实则却是最脆弱的。”
江衡摇了摇头,继续道。
“第一代藩王都是亲兄弟,但第二代藩王之间,就会变成堂兄弟,再继续到第三代,血缘便更加稀薄,单凭这样的关系,陛下能够保证他们手握重权的情况下,不会对皇位有所觊觎吗?”
“或者我再说的直接一些,当关系疏远到这种程度,新君会相信他们这些手握重权的人,对皇位没有半点觊觎吗?”
于是,在一片沉默当中,江衡给出了最终的结论。
“藩屏之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最终的走向只有一个……”
“削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