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眉头紧促,御指探入青玉棋罐,拈起一枚白玉子,无声提起,又任其自指尖坠落。
嗒,嗒,嗒……
一声声清冷的脆响,在静谧的空间内回荡。
天下如棋,这武阉,便是魏忠贤赖以翻盘的屠龙手。
必须在其麻痹之时予以侵削、净杀……或许,还可以将其忠勇者改造成为自己的第一支亲军?
朱由检思索定计,淡然道:“传徐应元。”
没多久,徐应元小跑着进来,袍角生风,至御前利落跪伏:“奴才叩见皇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由检的目光从棋盘上抬起,看似随意地落在徐应元身上,仿佛闲话家常般开口,内容却石破天惊:
“徐伴伴,朕近日翻阅前朝实录,见仁宗、宣宗、宪宗、武宗,乃至朕的父皇与皇兄,皆壮年而崩,死因……众说纷纭。”
“特别是武宗乃马上皇帝,冲阵杀敌,威猛无双,竟前后两次落水,以致盛年驾崩。”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你说,我大明皇帝,为何总是这般……福薄寿短,难享天年?”
啪嗒!
徐应元刚站起来的身子猛地一软,膝盖撞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吓得仿佛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跪在地,脸色煞白,冷汗如瀑般从额头、鬓角涌出,倾刻间浸湿了衣领。
皇帝这话,是自己一个太监能听到的吗?!这是在怀疑先帝们的死因?还是在敲打我与魏忠贤的关系?!
这是诛心之问!
徐应元当然知道大明这种心照不宣的献祭皇帝规则,但却不能直白地说出来,否则一个挑拨君臣关系的罪名,就能让他碎尸万段。
皇帝询问这种内核的隐秘之事,也可能是极致信任。只要说到皇帝心坎上,那他就一飞冲天,未尝不能成为下一个“九千岁”!
肾上腺素疯狂飙升,几乎瞬息之间,徐应元就在头脑风暴中下定决心,开始一番赌上身家性命的表演。
他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带着哭腔和颤斗,并且透出一种自然流露的“忠诚”:
“皇爷此言折煞老奴!皇爷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必当万岁圣安,福泽绵长!”
先表忠心,用最激烈的反应稳住皇帝,同时争取思考时间。
他猛地抬起头,泪涕横流,演技臻于化境:
“老奴……老奴入宫多年,宫中之事,确……确实疑点颇多,凶险之极。然皇爷英明神武,烛照万里,登基以来,乾坤独断,布局有方,此乃中兴之兆也!”
承认宫中凶险,将皇帝的问题合理化,并顺势狂拍马屁,将朱由检的行为定义为“英明”,暗示他与那些“意外”死亡的皇帝不同。
然后就是最关键的表态。徐应元再次重重叩首:
“老奴虽愚钝卑贱,亦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老奴的一切皆是皇爷所赐,此生唯知忠于皇爷一人!”
“但有宵小敢生半分悖逆之心,勿论他是谁,老奴……老奴必以残躯为皇爷先驱,生啖其肉,死挡其灾!”
这一番说辞,掷地有声,把一个忠心耿耿、为皇帝分忧死节的忠仆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这宫中真是人均影帝,每一个人的表演都精彩绝伦。朱由检在心中给默默徐应元鼓掌点赞,太精彩,太哇塞了。
他脸上的寒意瞬间消融,仿佛刚才的诛心之问从未发生过。
他缓缓从御座上站起,亲自上前把徐应元从地上扶起来,语气变得温和而充满信任:
“徐伴伴何必如此,你的忠心,朕自然是知道的。然则净军情势如何,朕却不甚清楚,你可知道?”
思维跳跃有点大。
徐应元一怔,皇爷先是心忧自身安全,又询问净军情况,如果他还不理解是什么意思,那早就死在太监的互斗之中了。
他当即躬敬道:“回禀皇爷,净军乃是魏厂公向先帝申请设立,刘朝招募私自净身的流民、被贬黜的宦官、世袭军户子弟组建而成。”
“净军规模已达万馀人,装备以火器为内核,配合刀枪弓箭等,每日操练,经常配合厂卫行动,实力不容小觑。”
长时间在宫里混,还能活蹦乱跳的,都是人精。
徐应元的回答,既说明净军规模装备与战斗力,又不经意间点出这是魏忠贤标签明显的武装,暗中给魏忠贤上了一剂眼药。
朱由检对此不置可否,国事艰难,就需要这样拎得清的聪明人做事。
当然,徐应元也不是什么好鸟。
他与魏忠贤一起自阉入宫,曾经长期在魏忠贤手下做事,深得魏忠贤信任的同时,也对被魏忠贤压着有所不满。
现在朱由检登基临朝,信王潜邸鸡犬升天,徐应元的野心也随之滋生出来,想成为下一个魏忠贤。
他一面怂恿魏忠贤申请削爵告老,一面又试图替魏忠贤求情,可以说是内心十分复杂的一个人。
朱由检也不太相信徐应元,但是原身崇祯把随堂太监、提督忠勇营,复核御马监等重要的内核事务都交给徐应元,自然有他深思熟虑的地方。
没办法,想不引起魏忠贤的警觉,启用具有“潜邸旧人”、“魏忠贤手下”两重身份的徐应元,是当前最佳选择。
同样的道理,要控制武阉,自然也是安排徐应元为最佳。至于防止徐应元坐大的问题,只能等扳倒魏忠贤再说。
朱由检顺着徐应元的话,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沉声道:“徐伴伴,朕有重任托付与你。”
“净军乃宫中重器,朕命你兼提督净军内操太监,总揽净军总揽内操训练。今后,但凡净军调度,需经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审批,你可多与王伴伴商议。”
一旁的工具人王承恩听到还有自己的事,连忙出列,拱手弯腰领命:“奴婢遵旨!”
徐应元则再次跪地拜谢:“老奴谢皇爷恩典!必定加强内操训练,为皇爷分忧!”
“起来吧,以后如王伴伴一般,无需动辄跪拜。”朱由检再次施恩拉拢,接着提出要求,“我要你三天内控制净军,对听话的基层将官,升官发财,朕不吝赏赐。”
徐应元闻言心中狂喜,面上却愈发恭谨,将那份狂喜死死压在颤斗的眼皮之下。
皇帝这番话,信息量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