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战场，安静得可怕。
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咆哮、嘶吼、金铁交鸣，都被一种无形的、更加庞大的意志所覆盖。
成千上万，乃至数以十万计的深渊魔物，停下了它们所有的动作。
正在和奥伯隆角力的焚心者巴洛格，动作一滞。
正在被矮人战锤猛砸的千喉之兽尤格萨隆，触手一僵。
正在与菲尼克斯进行法则对冲的凋零者克尔苏加德，也偏转了它的骷髅头颅。
然后，它们，连同战场上每一个最低等的劣魔，每一只最不起眼的石像鬼，都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所有的视线，汇聚成了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洪流，跨越了整个战场，聚焦于天空中的一点。
龙背上的肖恩。
“我操…”
肖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音节，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被成千上万双眼睛同时盯住是什么感觉？
还是那种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挫骨扬灰的眼神。
“肖恩？”
伊格瑞丝感受到了背上恋人的僵硬，她疑惑地晃了晃龙头。
“亲爱的，他们怎么都停下来看我们了？”
“是被我们刚才的英姿折服了吗？”
折服个屁啊！
肖恩现在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脑子里全是系统那几句失真卡顿的提示。
‘龙族信赖’buff永久移除。
新debuff生成…‘深渊的凝视’。
你将成为所有深渊魔物的第一攻击目标。
“我祝你全家好运啊！”
肖恩在心里疯狂咆哮。
这他妈叫debuff？这叫战场自爆开关！
“吼！”
最先做出反应的，不是那三位深渊领主，而是一头离得最近的，体型巨大的三头地狱犬。
它放弃了眼前正在撕咬的人类士兵，猩红的三双眼睛死死锁定天空，然后四足发力，化作一道黑色的残影，朝着肖恩的方向猛扑过来。
这只是一个开始。
哗啦！
整个魔物大军，仿佛决堤的黑色洪水，改变了流向。
它们不再冲击联军的阵线，不再攻击眼前的敌人，而是以一种狂热到近乎自毁的姿态，朝着同一个目标，发起了冲锋。
天空中的肖恩。
“指挥官！怎么回事！”
通讯符文石里传来格罗姆的惊呼。
“妈的！这些怪物疯了吗？它们怎么全都冲着你去了？”莫格林的声音也充满了难以置信。
“别问了！”
肖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看着下方那片从四面八方用来，黑压压一片的魔物海洋，头皮一阵发麻。
“伊格瑞丝！”
“在呢亲爱的！”
“飞！往高处飞！别让它们碰到你！”
“好哦！”
伊格瑞丝听话地猛扇翅膀，赤色的龙躯拔地而起。
但魔物中，同样有大量的飞行单位。
无数石像鬼、飞行梦魇、蝠翼魔，汇成一股黑色的风暴，紧追不舍。
“扎拉昂！你和你的族人！保护好我老婆！”肖恩对着通讯符文石大吼。
“是！姐夫！”
青色巨龙扎拉昂带着十几头年轻巨龙，立刻组成了一道空中防线，一口口龙息喷吐而出，在空中炸开一团团绚烂的烟火，将那些试图靠近的飞行魔物成片地清理掉。
“奥伯隆！巴顿！菲尼克斯！”
肖恩切换了通讯频道，语速快得几乎要咬到舌头。
“别管我！你们的对手没变！给我按住那三个大家伙！别让它们过来！”
通讯那头沉默了一秒。
“知道了。”
奥伯隆沉闷的声音传来。
“小子，你最好别死，不然伊格瑞丝会拆了整个世界。”
话音刚落，天空中传来一声更加狂暴的龙吼，老龙王拖着巴洛格，直接冲进了厚厚的云层，似乎打算在另一个战场解决对手。
“收到！正好，我的‘破产清算锤’需要一个不会乱动的靶子！”
巴顿的狂笑声响起，巨大的黑曜石战锤带着万钧之力，再次砸向了那头同样想要转向的千喉之兽。
“…分析完毕，目标已锁定。”
菲尼克斯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他脚下的奥术法阵却光芒大盛，死死地将克尔苏加德的死亡领域限制在原地。
三大顶级战场，被强行稳住了。
但肖恩面对的，却是整个战场剩下百分之九十的兵力。
“真是一副…壮丽的景象。”
裂痕前方，那个始终看戏的罪魁祸首，玛尔加尼斯，发出了愉悦的杂音。
他欣赏着那副万千魔物朝拜般冲向一个人的画面，似乎非常满意。
他身边，那三个被牵制住的深渊领主没动，但他身后，那道巨大的“绝望裂痕”里，又有了新的动静。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裂痕中走了出来。
他不像巴洛格那样燃烧着烈焰，也不像克尔苏加德那样散发着死亡气息。
他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布袍，兜帽拉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他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是赤着脚，一步一步，踩在虚空之中，缓缓地走向战场。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跨出，都仿佛丈量着某种诡异的规则。
他所过之处，没有能量波动，没有法则侵蚀，但所有魔物，无论是低阶的劣魔还是高阶的恶魔卫士，都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仿佛，它们在畏惧着某种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叮！警告！已降临！
又一个…深渊领主。
肖恩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个新来的家伙，没有像其他魔物一样冲向自己，他的目标是谁？
维克提斯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理会地面上任何一个活物，只是缓缓抬起头，兜帽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双眼睛，穿透了数千米的距离，落在了肖恩的身上。
他张开了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肖恩的脑海里，却响起了一个沙哑、干枯，仿佛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的低语。
“你的灵魂…闻起来…很特别…”
嗡！
肖恩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锤子狠狠砸中，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
耳边伊格瑞丝的呼唤，通讯符文石里的咆哮，全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眼前，不再是战场。
而是前世那间狭窄的出租屋。
电脑屏幕上，还亮着他猝死前玩的那款游戏。
“原来…是一场梦吗？”
他喃喃自语。
“太好了…终于可以…下班了…”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什么勇者，什么龙族，什么深渊…都与他无关了。
“肖恩！”
一声焦急的龙吟，带着强烈的精神冲击，强行将他从那份虚假的安宁中拽了出来。
肖恩猛地一激灵，眼前的幻象破碎。
他依旧在伊格瑞丝的背上，下方是黑色的魔物洪流，远处是那个灰袍的身影。
“呼…呼…”
他大口喘着气，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
“亲爱的，你怎么了？你刚才在发抖。”
伊格瑞丝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你看起来好累…是不是…昨晚太辛苦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这恋爱脑还能想到那方面去！
肖恩又气又急，但更多的是后怕。
刚才那一下，他差一点就真的放弃了。
精神攻击！
这个新来的深渊领主，是个玩弄人心的专家！
“伊格瑞丝，听着！”
肖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个穿灰袍子的家伙，很危险！不要看他！不要听他说话！”
“哦？他就是那个想跟我抢你的情敌吗？”
伊格瑞丝金色的龙瞳里，燃起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长得那么丑，还穿得破破烂烂，凭什么！”
说着，她龙口一张，就要喷吐龙息。
“别！”
肖恩连忙阻止了她。
“物理攻击对他可能没用！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我们在天上！保持距离！”
“所有地面部队！听我指挥！”
肖恩切换了通讯频道，对着所有人大吼。
“你们的目标不是杀光魔物！是拖延！用你们的防御工事，把它们拖在原地！它们的目标是我！你们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
他现在就是全场最大的嘲讽脸。
他必须利用这一点。
“我就是那个最终boss！你们只需要清好我身边的小怪！”
肖恩的声音传遍全场。
“伊格一瑞丝！扎拉昂！我们当空中炮台！对着魔物最密集的地方！给我轰！”
“好嘞！”
赤色与青色的巨龙，带着十几头同伴，在空中盘旋，龙息如同不要钱一般，化作一片片火雨，倾泻而下。
魔物大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饱和式攻击打得人仰马翻。
但它们悍不畏死，依旧源源不断地朝着龙炎覆盖的区域冲锋，只为了能离天空中的肖恩更近一步。
肖恩，用自己当诱饵，硬生生把一场全线崩溃的防御战，变成了一场围绕着他展开的阵地塔防。
“有点意思…”
远处的维克提斯，再次发出了那无声的低语。
“意志…很顽强…”
“但是…再坚固的堤坝，也会有裂痕…”
他又一次，抬起了他那隐藏在袖袍里的手。
这一次，他不是对着肖恩。
而是对着整个战场上，那些正在与魔物厮杀的，联军士兵。
“恐惧…”
“怀疑…”
“绝望…”
无形的诅咒，如同瘟疫般扩散开来。
一个正在与劣魔搏斗的人类士兵，动作突然一僵，他看到了自己死去的战友，正浑身是血地对他微笑。
一个正在施法的精灵法师，法术突然失控，他脑海里全是家乡被战火焚烧的幻象。
一个浴血奋战的兽人狂战士，手中的战斧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他开始怀疑自己战斗的意义。
恐慌，在联军阵地中蔓延。
阵线，开始出现骚动和混乱。
“他们在动摇…”伊格瑞丝也能感觉到下方盟友们的情绪变化。
“别管他们！”肖恩咬着牙，“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先清理我们自己的威胁！”
他知道，这是维克提斯的阳谋。
要么，他下去拯救那些陷入混乱的友军，把自己暴露在魔物大军的利爪之下。
要么，他就眼睁睁看着联军阵线因为内部的恐慌而彻底崩溃，然后他将面对无穷无尽的魔物。
“哈哈哈…”
玛尔加尼斯那令人作呕的笑声再次响起。
“勇者，做出你的选择吧。”
就在这时，肖恩的脑海里，那属于维克提斯的低语，又一次阴魂不散地响起。
“你看…你的同伴…在因你而死…”
“你不是勇者吗？”
“去拯救他们啊…”
“放弃吧…你守护不了任何人…”
“你的存在…只会带来毁灭…”
一句句诛心之言，化作最恶毒的诅咒，钻进肖恩的脑子里。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点点地侵蚀，染黑。
“肖恩！”
伊格瑞丝的龙吟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决绝。
她感受到了。
她感受到了肖恩灵魂深处传来的痛苦。
这不是“爱得太深”的痛苦，而是真真正正的，被外力侵蚀的痛苦。
她的恋爱脑滤镜，在这一刻，被那纯粹的恶意，强行撕开了一道裂口。
“你…”
伊格瑞丝猛地调转龙头，那双美丽的金色龙瞳，第一次不再看向肖恩，而是死死地，锁定了远方那个灰袍的身影。
“…敢弄疼我的男人？”
赤色的巨龙，不再盘旋。
她双翼一收，整个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笔直的赤色流星，带着足以燃尽一切的怒火，朝着咒缚者维克提斯，俯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