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无咎拧在一起的粗黑眉毛舒展不少,认为这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有一腔少年的傲气,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进入烬宗,一定不同凡响。
哪怕是一百多年夜仅有不超过十人成功修行过的【三界灾劫灭度书】,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会觉得,自己可以一次成功。
在场的很多人年少时都曾这样想过。
只不过他们不曾说出来,不敢把这样狂傲的想法直接在公众面前,当着一位真人的面,在书阁里公然的以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讲出来。
因为他们后来都怀着忐忑的心试过去接触烬书的传承。
结果是回家休养一月有馀。
等到那时,少年的意气才会落入低谷。
可他不能容忍这种强拉他人做必败之事的行为,就象看见一个人想去淋雨却还要把不想淋雨的人强行拉上。
这实在不是一种好的表现,小树在向不正确的方向生长,看着心烦,总想纠正一下。
钟无咎呵斥道:“你才经历过多少事情?就有这样轻狂的想法?若是真觉得自己可以,那就自己去试,不要去搅扰别人,强令他人顺从你的想法!”
“乳臭未干,也无半分修行出来的本事,何以傲慢轻狂?!”
槐序却看着钟无咎,眼神奇怪,不知想到什么,轻声发笑。
他站在书阁大厅中央,笑声由低到高,从收敛含蓄到放肆的大笑,引来旁人的注意,连更上层的书阁也有人探头出来看他。
钟无咎不明白他为何发笑。
只觉得这笑声实在傲慢,就象在嘲笑他。
令人生厌。
“真是可笑。”
槐序收敛笑意,平淡的说:“你不知内情便急匆匆的走来,妄下论断,说旁人狂妄无知——也不知道傲慢的人究竟是谁。”
“我且提醒你,不要以貌取人,觉得旁人年轻就没有能耐,否则将来迟早要在年轻人身上吃大亏。”
“至于我先前那番话,也绝非什么狂妄之言,而是叙述事实。”
“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他没有任何软和一点的意思,两个各执己见的固执刚硬之人碰到一起,不出几句话,火药味就非常浓郁。
钟无咎瞪着虎目,凶悍的气息让空气隐约都有些凝滞,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学生有意劝解,却不知如何开口,被瞪了一眼就只能老实的缩回去。
槐序同样冷淡的盯着他,猩红的眼瞳没有一丁点人类该有的情绪,反而象是某种大型掠食者,盘算着狩猎的计划,却又因为某种限制而迟迟没有行动。
“烬宗不允许信使私斗。”
迟羽尝试劝解:“还请冷静,有什么事都坐下,慢慢商谈。”
两人一起看向她,冷美人说话的语气生硬的象是在往火上浇油,但千机真人无声地从女儿身后探出头,平静的盯着他们,又把钟无咎的火气浇灭了。
迟羽顺着目光转身看向身后,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没有欺负后辈的兴趣。”
钟无咎冷哼:“看好你的学生,多教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还有。”他看向安乐,嘱咐她:“要有自己的主见,学会判断利弊。”“
“在场的每个人都想尝试烬书,但大部分人都会在第二个月来试——成功者却永远只是传说里的人物,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每一步都要走的稳稳当当,一个月的修行时间,不短了。”
“至于旁人的意见,小儿之言做不得真,更不能随意取信。以他这般做派,狂妄自大,不听长辈之言,往后——”
“年少轻狂,自有代价。”
安乐被说的有些动摇,但她心里还是更偏向槐序。
来自长辈的强硬劝告固然蕴含着他们所经历的人生经验,很多时候都比较有用,尤其是现在这种‘大部分都失败,只有缈茫概率成功的传说事件’,不听老人言,吃亏显然就在眼前。
可是。
人总会相信更有利于自己的幻想,哪怕不切实际,理智已经发出警告,也会忍不住的去想:‘万一呢?如果我就是呢?’
尤其是还有一个分量足够的人,支持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完全的相信她的能力,让‘传说’好象也变得近在眼前。
槐序是个奇迹般的人。
短时间内还清巨债,以入门第一的成绩添加烬宗成为信使,替她报仇,一眼看破并杀死罪犯,一夜内降服恶鬼,半天了结一桩多年前的旧事,挽救一桩姻缘又拿到一门法术。
他也是个神秘的人。
一百多年前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龙庭槐家后裔,从来不喜欢与他人接近的神秘美少年,哪怕只是靠近到两米之内,或者贸然触碰身体,都会招来抗拒和厌恶。
她穷尽巧思,连续几天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想要接近他,却始终没有顺利过。
昨晚他甚至还刻意绕上一大圈,就为了能有个理由让她还掉‘人情’,让她产生讨厌的情绪,不再去接近他——如同刺猬竖起尖刺,试图吓退敌人。
可是,最后他还是暴露出一丝温暖。
这个冷着脸的人,总是恶语相向的人,却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出善良的一面,让人觉得有趣又温暖。
现在他突然予以支持和信任。
要回应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安乐,等着女孩作出决定。
她会选择素来冷硬威严却相对靠谱的前辈,还是听从一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的意见?
大多数人都觉得,她应该会相信钟无咎。
但她如果选择钟无咎,那个年轻人就要颜面扫地,当众沦为笑柄——除非他真的可以修成烬书。
槐序压着脾气,耐心解释:“粗浅的法门固然是大众的选择,相对稳妥,但是,对于你而言,直接修炼那些法门一个月实在太过浪费。”
“修行效率太低,还不如直接服食丹药……你走这么近干嘛?”
安乐向前走一步,又一步,走到不足一米的位置,发现槐序开始皱眉,才停下脚步。
这个距离,女孩的存在几乎占据人的所有注意力,她的活泼和热情,她常用的柑橘味肥皂,若有若无的甜香味,还有她垂落在耳侧的鲜红发丝,雅致的发髻,触手可及。
她精致的淡金眼眸微微眯起,笑容狡黠:“这次你总没办法否认了。”
“你是觉得这样对我有好处,是在关心我,没错吧?”
“没有。”
槐序没想到她会这样想,悄然捏紧拳头,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变得更加冷淡:
“你是有多愚蠢才会产生这样的荒谬想法?烬书本就没几个传承者,我不过是想要让你当众出丑,所以才会费心和你说话。”
“烬书的修行一旦失误,一个月内就无法再次接受传承和修行,这就意味着我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都不用再看见你这个讨厌鬼。”
“我想要让你恨我,而不是整天这样自以为是的过来烦我。”
“好过分。”安乐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以手抚胸,眼神脆弱又哀伤,唇角却难掩笑意。
本意是过来劝阻年轻人的钟无咎看到这一幕,眉毛彻底舒展,继而又古怪的上扬。
他的一双虎目看着‘脆弱无助’的红发女孩,又移目看看她面前的漂亮后生,象是明白什么。
这年轻人。
原来是这种调调?
本以为是狂妄无知,原来只是性子别扭,借烬书夸赞人家女孩天赋卓绝,结果被他一通搅扰,下不来台,只能嘴硬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那他这次,倒是做了一回‘恶人’。
臂上能跑马的汉子咧嘴微笑,笑容温和,看的周围几人一阵惊愕。
钟无咎身边有个年轻的小子没看明白情况。
美人尚未落泪,只有一副伤心的架势,便让他迷了心智,以为有机可乘,刚想站出来说句话,就被老师的大手一巴掌按住。
钟无咎什么也没说,提溜着学生扭头就走,去帮他们挑选戏法。
临走还不忘回头笑一笑。
千机真人悄悄站在角落,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嘴就没停过,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在场的人也没有想到堂堂真人竟然会躲着偷偷看戏。
“确实太过分。”迟羽没看明白。
她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槐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情面都不给安乐留下,一直冷着脸,好象他们之间有仇。
正如过去面对几个朋友之间的争端,眼看其中一方似乎有被伤害到的迹象,她就觉得应该去安慰或帮助一下对方——事后却发现朋友在玩闹,她们感情很好,她的行动反而让事情变得很尴尬。
可是这次,安乐似乎真的要哭出来的迹象,还有槐序说的话也真的很过分,哪怕是她在旁边听了都觉得不太好。
这次总不会看错吧?
迟羽稍稍吸气,鼓起一点勇气想要站出来,以前辈的身份化解纠纷。
槐序突然转头看向她,眼神无奈,蕴含着制止的意味——别过来凑热闹,没看她只是装的吗?
前辈,你为何只是看着?
迟羽却是这样解读眼神。
是了,作为前辈,她理应拿出前辈的姿态游刃有馀的处理纠纷,保证后辈们之间的和谐。
今天先是熬夜精心准备的话稿还没讲完,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同门抢了话头,之后又是没能正确的引导后辈们选择修行法,刚说出一部分问题就又被钟无咎打断。
一直没能树立可靠且值得信任的前辈形象。
现在是时候了。
以前辈的姿态站出来,然后完成职责,化解纠纷,赢得大家的尊重和喜爱,进而交到朋友吧!
“我觉得……”
“我相信你。”安乐的声音同时响起,女孩在迟羽错愕的目光里走近槐序。
即便被他用枪指着额头也没有停下,一直走到不足半米的位置,垂眸看着他。
轻笑着说:
“槐序,我相信你。”
众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