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皆惊,门外也有人叹息。
老鬼却冤枉的大吼:“你放屁!我生来龌龊事不少,唯独此事绝对与我无关!”
安乐正美滋滋的偷吃包子,先是被三山的话惊吓,又被老鬼这一声吼给吓得噎住,伸手找水,一只手却从旁边把茶水端走。
槐序淡然的品着茶水,眼神一瞥,老鬼只得收敛愤恨,屈辱的跪下,蜷缩指掌,于实木地板抓出十道苦闷的疤痕。
知晓内情的赤蛇叹息一声,拍拍三山的脊背,劝慰道:“今日我在这里,便是要给当年之事做个了结,莫要心急,喝口茶水压下火气,将事情讲个清楚。”
“云楼自有规矩,是否对错,今日便要依着规矩弄个明白。”
三山捏紧拳头,指节咯嘣作响,小臂发力颤斗,全身赤红,青筋暴起,口鼻间射出两道滚烫的白烟,满屋的人都能听见澎湃的心跳声,俨然是怒到极点。
他死盯着地上跪着的老鬼,一呼一吸之间,极力压抑冲过去弄死它的冲动。
半响,三山猛地闭上眼,左手作掌,右拳击左掌,卸了劲力,向着赤蛇与客人躬身行礼,说:“大哥于我有再造之恩,三山纵使心里对它有恨,也愿意听大哥的,守规矩!”
赤蛇把人扶起来,看向槐序,论及此事,还得听听他的意见。
有没有兴致,听一桩陈年旧事。
槐序将空杯子放在桌上,取手帕细致的擦擦手,又把手帕扔掉,靠着椅背坐下,摆开听戏的架势。
“那便讲讲吧。”他说。
老鬼不敢动弹,三山深呼吸几次,便开始讲述一段往事。
刘老鬼早些年做些生意起家,做的什么生意不知道,只知道相当暴利,多半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所以哪怕赚够钱收手成家,整日也没有什么安全感。
此人控制欲极强,却又待己宽松,待人严苛,自己整日奢靡度日,家里却得节俭生活,买来几房老婆,一个接一个全都自杀,没一个人能受得了他那怪脾气和古怪的癖好。
兴许是担心绝后,又兴许是新娶来的老婆足够漂亮,会讨他欢心,刘老鬼对最后的一任老婆要稍好一些,没有过分苛责,日子也过的相对顺利。
所以这个老婆活的比前几任都长久,为他生下来几个孩子,三山是最小的那个。
刘老鬼脾气暴戾,几个孩子过的也都不好,挨打挨骂都是常事,整日里只要在家,就会被变着法的折腾。
大儿子死于一场大雪,他给刘老鬼端洗脚水不小心撒了一点,老鬼就要他光着身子去雪地里上街走三圈,回来就得了病,隔天就死了。
二儿子死的更简单,被刘老鬼一脚踹出去,飞到门头上,脑袋炸了。
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年幼受冻夭折,一个被打赌输了被卖掉。
接连死了四个孩子,老婆被折腾的受不了,拼命也要护着最小的孩子三山,刘老鬼也没有再生出新的孩子,怕真的绝后,所以改成打老婆,三山顺利活到变成个半大小子。
由于童年的经历实在不顺,他稍微长大一点就不愿意在家里呆着,跑出去到处打工,后来又开始混进帮派,仗着一腔血勇和不错的修行天赋,一步步混成赤蛇的小弟。
后来年岁渐长,刘老鬼逐渐不是儿子的对手,贸然动手可能会被反过来打一顿,也不敢再对他那般苛责,父子关系逐渐缓和。
生活逐渐稳定,事业和修行也没什么上进的空间,三山自己的年龄也大了,同龄人的孩子都会叫叔叔,眼看别人家的孩子满街疯玩,他便想着,找一个老婆。
受老爹刘老鬼的影响,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对将来的老婆好,不让人受到半点委屈。
先是媒人相亲,看了几个姑娘都不太如意。
有的是要求太高,自身不过是市井街坊出身的平民人家,容貌也算不上出众,却想让夫君是学府的生员,将来可以做官,还要夫君是文雅的翩翩公子。
三山年纪轻轻就在西坊的帮派打拼出不错的地位,不说家财万贯,至少是吃喝不愁。
生活在寻常人家里算是比较优渥,自身以武夫之身踏入修行的‘标准’,脱离凡俗。
竟然还够不上要求。
还有的一见面就奔着钱来,先问名姓与住址,再问家产几何,修行进境,在何地担任何职——有些不如意的自己就会离开,有些得知身份就百般讨好,只求将来可以过上阔太太的生活。
他心动过,也想过凑合着过,但一想到自家老娘那些年受过的委屈,夜里强忍着难受躲起来偷偷哭的模样,又觉得这辈子决不能凑合——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将来的老婆。
结婚乃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岂容轻慢?
偶然一次机会,他遇上一位质朴的姑娘,容貌甜美可爱,落落大方,初见便很有好感,后来又偶遇几次,相互接触,慢慢的就走到一起,互生情愫。
“那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姑娘。”
三山红着眼睛,咬着牙说:“她懂得我喜欢什么,知道我需要什么,会在我受伤以后关心我,偶尔还送我几个亲手做的礼物,不图钱也不图利,就是单纯把我当成朋友。”
“后来我帮了她几次忙,人家也对我产生好感,时不时暗示我,说年纪已经不小,该去成家。”
刘老鬼气的想站起来,却被槐序一眼瞪回去,只能愤恨的跪着。
三山继续讲述:“按照规矩,我先去拜会她的父母,来往几次,得了允许,就摆开一桌宴席,让两家的长辈见见面,商谈成婚以后的事情。”
结果当年刘老鬼起初满嘴答应,还特别高兴,说自己将要有孙子,父子二人少见的聚在一起喝酒谈天,关系还缓和不少,一时间真有‘父子’相处的氛围。
可是等第二天一见到人,刘老鬼却死活不同意,非但掀了酒席,还指着人家姑娘的脸骂人,抽了她一耳光。
两家人不欢而散,三山差点没被气死,当晚就和亲爹打了一架,离家出走去找那个姑娘道歉。
“你们能想象到我当时的感觉吗?”三山说:“我犯了错去找她道歉,可她却心疼的摸着我的脸,说我这些年过的日子是真苦,她挨了一巴掌,却在心疼我。”
“我再没有见过那样好的姑娘。”
眼看儿子要与自己彻底变成仇人,刘老鬼只得松口,咬着牙承认这门亲事,始终没有给亲家半点好脸色。
成亲后,夫妻俩恩爱的好象要黏在一起,刘老鬼却整天摇头叹气,时不时还要故意贬低折辱他的娘子,挑拨夫妻关系。
三山的不满在一天天累积,可是有温柔的娘子劝慰,他也就勉强忍着,只偶尔和刘老鬼打一架。
有一天,帮派里有事,三山忙到半夜才回来,刚到家却找不到娘子,只有刘老鬼的屋子里开着灯,没一会就看见娘子哭哭啼啼的跑出来,身上全是伤,衣衫不整,跑出家门。
“我,我无颜见人,无颜再活!”她说。
“我想追出去。”
三山愤恨地盯着老鬼:“可他,这个畜生却拦着我,不让我出门。”
等到他一拳把亲爹揍翻到地上,追出家门到处查找妻子的踪迹,好不容易在一个桥上找见痕迹,却为时已晚。
幽深的夜幕里,河流奔涌,石桥上的栏杆挂着一截丝带,于夜风中孤寂飞舞,染血的残衣和一柄短刀落在桥头,血未干,半桥白石艳红。
那奔涌的漆黑的河流,已经吞没一个受辱的女子。
三山仰头痛哭,却见天幕高远广阔。
天空的月亮,却是残的。
“回去以后我就杀了他。”三山的语气忽的平静,近乎麻木:“勒着脖子一点点收紧,最后猛地扭断,又放了一把火烧掉那座腌臜的老屋子和他的尸体。”
“这便是当年的旧事。”
赤蛇拍拍他的肩膀,叹息着接过话:“北坊的事归着北师爷来管,按理说弑父这等不孝不仁的重罪是要被处死,可这桩事不同寻常,我亲自过去求情,落个轻罚。”
老鬼却猛地转过身朝槐序磕头,大喊:“大人,我冤啊!我一生的龌龊事多的象是羊屎,可是唯独这一粒,不是我的啊!”
“那女人分明就是个妓女,是来图谋家产,要害人性命!我干了半辈子的坏事,我还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我的儿子,我那不孝子,他娶个妓女当老婆啊!”
“老畜生!”三山破口大骂,身子刚有动作就被赤蛇按住,担忧他惊扰客人。
老鬼又讲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年轻时的龌龊和几房老婆的死他倒是痛快承认,几个孩子的部分推脱给别的理由。
他当初风流成性,其实还和一些不干净的地方有过勾当,儿子那个女人根本就是勾栏里的妓女,出卖身体的下贱货色,早些时候他就见过。
可妓女却装成干净人家过来欺骗他那儿子。
之前没见面不知道,一见面老鬼就认出对方的身份,直接掀翻桌子,挑明事实。
却不想由于过去造下的龌龊事太多,没人相信他的说辞,都觉得他就是在故意侮辱人家。
事后怎么也解释不清。
人老了就开始软弱和念旧,他只好硬咬着牙认下这份屈辱,同意亲事,想以后再给儿子挑明情况,让他明白事实。
儿子却不信他的话,父子关系还越来越冷淡,简直又要变回仇人。
本来刘老鬼想着,只要能安稳过日子,为了儿子,干脆也就认了,不再去管他们之间的事情。
可一天夜里,那个妓女突然趁着夜色闯进屋内打骂他。
刘老鬼本就看不过眼,就还手打的重了些,没想到她竟然哭哭啼啼的跑出去。
儿子恰好回来,他赶忙过去解释,却被一拳揍翻。
再然后就是独自在家里等着,心里发冷,知道中了计,还想着给儿子解释清楚。
可三山根本不听他说什么,直接把他勒死了。
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他成了孤魂野鬼在老宅里游荡,儿子孤零零的直到现在也没成家。
“你放屁!”三山暴怒的呵斥:“老东西,你生前就不是个人,死了还是满嘴鬼话!”
“你这不孝子!”
老鬼不甘示弱的骂回去:“你爹我干过的坏事多如牛毛,你也不动动你那蠢脑子想想,我生前那般多的龌龊事都能承认,为何独独这一件不说是我?!”
“你,你为了一个妓女杀你爹啊!”
眼看两人又要再骂,槐序敲敲桌子,也不说话,老鬼便忽的一抖,吓得闭上嘴不敢多言。
三山也被赤蛇按住,叫他稍安勿躁,看看客人有什么见解。
“既然这样,就把当事人请过来问问吧。”
槐序抿了口茶,迎着屋内几人诧异的目光说:“反正在这里争论也争不出一个结果,不如问问她,当初究竟是想的什么。”
“你还会招魂?”安乐惊讶的低声询问。
三山也觉得客人在胡闹:“她,人都已经投河了,我们当年找过好多次,甚至请动过北师爷,却也没有发现尸骨,兴许已经飘进海里。”
“这还能有什么当事人?”
“若是人没死呢?”槐序说。
三山先是错愕,微张着嘴却不说话,站了好一阵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坐在地上,是赤蛇搭着骼膊扶了一下,才没让他倒下。
找了这么多年都没个影子。
现在却有人说,人当年根本就没死?
“莫,莫要戏弄我。”
三山哆嗦着说:“此事开不得玩笑,当年沿河去寻,一路入海也未见尸骨,后来又在云楼四处寻觅,却也不见半点人影。”
“若不是,若不是今天这老畜生在此勾起旧事,我都当她死了,每年去坟上祭拜。”
赤蛇扶着他,却说:“这事的确玄妙,死了多年的人竟然还活着。不过,槐兄弟可不会轻易戏弄旁人,你忘了前些天的胡二娘之事,还有昨天那个案子?”
三山恍惚的点头,他也是亲眼见过槐序的手段,那两件事,他都是在场。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发问。
实在是,多年只闻哭讯,不见亡魂,今朝却听故人,知见空坟。
一时忧愁喜乐烦恼苦恨纷至沓来,不知往事前尘馀生何渡。
“你离家时,拿走一枚玉简?”槐序说。
三山回神,急忙承认:“是,那里面是一门法术,这些年都在我手里存着,之前也给别人看过,却都看不懂,如今还在我的家里!”
“若是您想要,我这便取过来!”
槐序并不着急,淡淡的吩咐道:“回头再送也行,既然想见人,就跟我走一趟吧。
“有的人不能让她主动过来,她闻着一点风声就要跑,不会轻易拉下来脸去等你,非得亲自过去。”
“快到地方,先不要跟着,我先进去探探口风。”
“若是人家想见你,你再过去;若是不想见,便就此离开不要再问——否则便要坏了规矩。”
三山沉默着,许久,忽然跪下重重地给槐序磕了个头。
之前只见石锤那样的大人物竟对稚子叩首磕头,不甚理解,还有些轻慢,如今身在局中,才知恩之一字有多可怕。
他既不是胁迫,也没有强求,只是轻描淡写的把你半生的遗撼摆出来,又说还有转机,于将要溺死之人面前垂下一根鱼线。
你抓不抓呢?
哪怕抓住这根鱼线被吊起来,也不会付出太多的代价,不会伤筋动骨,不会拔鳞剔肉,甚至这所求的一点微末的代价,就好象是为了让人心安。
明知其有所求,却也只能心怀感恩。
“走吧。”槐序起身拍拍衣摆,看着满桌餐点,皱着眉整整衣襟,走出茶楼迎着风散散身上的菜香味。
安乐紧随其后,赤蛇和三山带着人跟上,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又跟着槐序沿街而走。
南坊,成衣店。
老板娘靠着柜台打着哈欠,手里拿着毛线团,慵懒的做些针线活,抬眼瞥见店里的小二在打瞌睡,轻挑地笑笑,也不在意。
有人走进店内,敲敲柜台。
“哎呦!贵客,您今个看着气色不错啊?”
老板娘抬眼一看,只觉得心都化了。
世上竟有人这般好看,生的唇红齿白,五官精致,却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红瞳,冷漠疏远,给人的感觉好似夏日的薄冰,是个很有破碎感的美少年。
前些日子,人过来还是蓬头垢面一手枪一手钱,差点被赶出去。
今天来时,同一身衣服,差距竟如此之大。
身后竟然还跟着个女孩,梳着雅致的鲜红发髻,温婉可爱,明明一见就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却愿意安静的候在门口,等他做事。
“我的衣服,做的怎样了?”
槐序扫过店内的装璜,随意的问:“有些事路过南坊,顺路过来看看。”
“哎呦,请您莫要心急。”老板娘笑着说:“您这样的贵客,我们店里自然是务求尽善尽美,因此还有两件正在做些最后的处理,其他几件倒是已经做好。”
“若是您急着穿,不妨先将做好的带走?”
“剩下的两件,您留个地址,明个我们派人给您送过去?”
槐序轻点下巴,又问:“你这店,开了多久?”
“那得有几十年了。”老板娘说:“我这店啊,是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老店,很早以前就开着,原先的店主修道云游去了,我其实也只是代管。”
“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个人开店?”
“是啊。”老板娘隐约觉得不对劲,这客人的模样就不是那种健谈的人,他分明有个冷漠孤僻的壳子,不会轻易戳破。
突然找人谈话,态度又这样明显,恐怕是有事。
但她这是第一次见这位客人,往前没接触过对方,因此也想不起来能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上她。
当然也不排除看走眼,对方真的只是凑巧想问两句。
毕竟只见过短暂的两面,交流也不多。
“这些年一直守着规矩?”槐序问。
“……云楼的规矩,自然是守着。”
老板娘叹气:“客人呐,您就说吧,我犯了什么规矩?”
“您这样的人,便象是天上的炽日,昼夜轮转俯瞰人间,却是不会轻易与人聊这些闲事——如今主动聊起,只能代表我已扯进故纸堆的前尘里。”
“什么尘?”
打瞌睡的小二猛地惊醒,叫冤:“我洒扫的顶干净了,哪还会有灰尘?”
“睡你的觉去吧!”老板娘丢过去个毛线团,刚升起几分哀伤的情绪,以为翩翩少年忽上门来,前尘旧事也要跟着追来,就被这没心没肺的打断思绪。
“倒也没什么大事。”
槐序走到窗边,遥指北方,老板娘走过来跟着朝那边看,没看见人影,便听见槐序说:“有人想见你,按照规矩,我让人留在远处等着,我先来问问你的口风。”
“若你想见他,我就把人带过来,若是不想见,我就让他回去。”
“这事,你有冤屈,所以不强求你。”
“是谁?”老板娘心里已有名字。
“三山。”
槐序简短的讲了讲三山和老鬼所说的两个故事,又说:“现在俩人争执不休,按照云楼旧时的规矩,这桩旧事总该有个说法,只能请你这个当事人来定夺。”
老板娘怔怔的看着窗外的长街,恰逢一阵海风卷进店内,几缕碎发扑上雍容,美眸流转间已有几缕哀思,又现几分苦恨,再过眼,唇角便扬起轻笑。
她说:“那老鬼说的不错,我是个下贱的女人,靠着出卖身体来换取钱财,各种腌臜事都做过。”
“接近三山……全是我设的局,目的就是想要害他。”
“至于当夜,也确实是我故意去诬陷他,主动进他房里厮打,让父子反目成仇,自己于残月白桥之处,投河脱身离去。”
“只不过此事还有些内情。”
老板娘平静的说:“那老鬼过去所做的生意,指的是拐卖孩童,放贷收债,还做一些明面上不允许的皮肉生意——我,就是被他从家人身边拐走卖掉的孩子。”
“当年我才六岁,就被他从家里偷走卖掉,后来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已是残花败柳,又找不见当初的家人,成了野鬼孤魂。”
“我恨他,所以我去报复他。”
“您说,我该去见见那人的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