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云鲸诶。”
槐序只觉得这话莫明其妙。
天上有鲸鱼不是很正常吗?云楼城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从小看到大的玩意,有什么稀奇?
“不要随便和我搭话。”他反应过来。
这哪是看鲸鱼。
分明就是想和他聊天,所以故意找话题。
温柔可爱的女孩千方百计的接近你,不断找机会试图搭话,哪怕明令禁止不要靠近,也还是会在边界线徘徊,可怜的看着你,试图拉近关系——
确实很让人心动。
但这个女孩是赤鸣,他的宿敌。
是半夜会刷新在床头,把足够掀飞一条街的法术填进弹夹,用枪口抵着他的脑袋,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谶悔的疯女人。
是即便断掉骼膊,肠子都在外面流着,彼此拼到法力枯竭,肉身碎裂,濒临死亡,也要爬过来杀他的生死大敌。
她在用温柔的语气说:“槐序,你看,天上有鲸鱼。”
槐序只觉得惊悚。
而且他对赤鸣有一种逆反心理,她越是想让他做什么,他越是不同意。
哪怕被枪抵着脑袋,他也不会说半句谶悔的话,只会轻篾的说:“吾心吾行澄澈如镜,所作所为皆是本意!”
“何来谶悔!”
所以哪怕她表现的再怎么让人心动也没用。
宿敌不能成为恋人。
而且他喜欢的人,是她的姐姐。
将来说不定要在婚礼上给她发请柬,如果她露出错愕、无能狂怒的表情——真是想想就觉得美味。
槐序吃着炊饼,咬下一大块肥嫩多汁的羊肉,金黄的面饼混着新鲜青菜在口腔里汇聚,每一次咀嚼好象都能听见旁边的某人肚子饿的咕咕叫。
他愉快的眯起眼睛。
安乐嘟着嘴,努力保持安静,可她本来就不是喜静的人,没过一会就突然好奇的发问:“你和催债人是怎么认识的?”
“还能怎么认识?”
槐序心情好,随口答道:“欠了钱,被找上门要我还债呗。”
安乐不说话了,她想起妈妈说过的有关于龙庭槐家烂赌鬼的故事,觉得自己好象不该挑起这个话题。
“要吃冰糖葫芦吗?”她指着街边的小摊贩,一颗颗红润的山楂裹着一层糖,被木签子串着,光是看着就好象尝到酸甜的味道,分外诱人。
小时候妈妈经常这样哄她,心情不好就弄一点甜食,牵着手在街上慢悠悠的散步,迎着绚烂的晚霞,嘴里全是甜味,妈妈的手也温暖,什么烦恼都会很快忘记。
槐序应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所以她想让对方也试试。
没人回应。
安乐回头,槐序吃着炊饼,漫不经心的瞥了她一眼,挥挥手,朝着另一条岔路走去。
她们不顺路。
槐序之前说过他要去买个新院子住,本来她想着可以陪他一起去看看。
但他一个人先走了。
终究还是不够熟悉,否则她这会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追上去,借着陪人看房子的机会记下新家的地址,改天带着父母登门拜访,感谢前天的那件事。
而且家和旅馆不同。
旅馆可以天天换,用打游击的方式来躲避她。
但有了费心收拾过的房子,为了住的舒适就不会再经常乱跑,有固定的住址,她就可以经常来往,混个脸熟,迟早可以找到机会变成朋友。
看了一阵,槐序没有回头——她本来想着,只要槐序回头看一眼,她就笑着跑过去,装作顺路,再说刚刚留在原地只是在看风景。
但槐序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落霞满天,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安乐只好孤零零的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想着父母今晚会做什么饭菜,又想槐序到底是怎么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夜里没人为他留灯,也没有人为他做饭,偶尔会不会觉得寂寞。
“喰主!”
那把枪还在呼喊。
它只要在槐序身边就会喊个不停,分别时更会变得非常激动,不断的怒吼,好象舍不得他离开。
而且其他人都听不见声音,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到。
‘好啦好啦。’安乐在心里安抚它:‘我知道你也很喜欢他,但我们还没有成为朋友,所以总会分别,等以后足够熟悉,就可以在一起呆的时间更久啦!’
“喰主!”那声音更加狂躁。
安乐只当它是同意,迈开步子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饭,温暖的屋子里飘荡着浓郁的菜香味,圆圆的木桌上已经摆好三副碗筷,父亲坐在主位看着北坊近些年模仿西洋搞得云楼报纸。
暖黄色灯光时不时闪铄一下,负责提供光亮的是个青色的小家伙,四只圆脚按着桌子,丑丑的小脸打着哈欠,身子光滑,背上驮着酷似烛台的东西,发散着稳定的光亮。
这是器伥。
有些老物件经年累月的使用,可能会诞生灵性,进而变成新的模样,宛如活物。
一般不会有什么危害。
桌上照旧还是四个菜,蒜苔炒肉丝、酸辣土豆丝、西红柿炒蛋和糖醋鱼,都是些便宜的家常小菜。
父亲喜欢吃蒜苔,母亲喜欢吃西红柿,这两样菜是她们家里餐桌上的常客,其他两样菜得看当天什么比较便宜。
安乐口味偏甜,很少挑食。
但她不喜吃生食,对于奇奇怪怪的鱼类也敬而远之。
前者是小时候听医馆的大夫讲过寄生虫的危害,彩绘图上各种奇怪的虫子看着实在吓人,听说还有在夜里钻进大脑控制活人的类型,光是听着就毛骨悚然。
后者是单纯心理上的抗拒,不太想吃模样奇怪的东西。
“回来了?”
父亲放下报纸,看见女儿的模样,满意地点头:“真不错,不愧是我们的闺女。”
烬宗的制服穿着就是精神,恨不得拉着人在亲戚朋友面前全都‘迷路’转一圈,给每个人都说一句:&039;诶,你怎么知道我家闺女一次就考进烬宗了?
云楼本地的孩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灰烬信使,他年轻时自然也有过类似的野望。
很可惜,考了八次都没进去。
烬宗的福利待遇够好,文化氛围和内部环境更是让人心驰神往,历史底蕴同样厚重,传承自一百多年前的道宗,每年世界各地都有人专门过来‘朝圣’,从来不缺新弟子。
没想到闺女一次就成功入选。
比他当年强多了。
改天手头宽裕了,是不是得摆几桌庆祝一下?
安乐家有个很好的习惯,吃饭不谈事,有什么都等到吃完饭再说。
这样可以避免不小心聊到糟心事,影响胃口。
所以哪怕心里对于女儿这一天的经历很好奇,父母也还是先安稳的坐下,让安乐去洗个手先吃饭。
等一家人都用过餐,母亲把残羹剩饭和碗筷收拾好,重新坐到桌边,父亲迫不及待的问:“今天发生的事,都给我和你妈妈讲讲?”
“好啊。”安乐爽快的答应。
她没有坐着讲,而是站到餐桌旁边的空地,边说边比划,时不时还要模仿当时的动作。
先说早上蹲在旅馆门口等槐序出来,他却装作不认识——安乐蹲在角落,托着腮看向空地,又站到视线所看的位置,演绎少年无奈的表情和匆忙的脚步。
母亲一听就掩嘴直笑:“肯定啊,是你昨天那番话把人吓到了。”
“确实太失礼。”父亲点头。
他又补充一句:“你这样很象一些流氓,关系不够近,却在别人家门口蹲着等人,人家心里肯定不舒服——哪怕你是女孩,以后也不能这样做。”
安乐又说他们在早餐铺子谈话,聊起自己捡到一把枪,起名叫‘喰主’,槐序却站起来就走,连早饭也没有吃完。
“关系不够亲近,吃饭最好少说话。”母亲好心提醒。
父亲严厉的批评:“人家正在吃饭,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一把枪,拿在手里玩,而且还非得拉着人聊天,难怪人家不高兴。”
“枪是武器,而且远比一般的刀斧剑戟一类的兵刃要危险,稍有不慎可能就要出人命,怎么能在饭桌上随意掏出来?放在以前,在饭桌上突然掏枪,那是要杀人!你以后可一定得记住,不能干这种荒唐事。”
“我记住了。”安乐乖乖的承认错误。
这样一想,她好象能够理解槐序当时的心情。
本来关系就比较僵硬,是她欠着人家的情。
她却在槐序吃饭的时候拿着一把枪在面前不停的把玩和眩耀,完全没有留意这种行为对不对,只顾着自己高兴。
难怪人会非常生气,连饭也不愿意继续吃,站起来就走。
确实是她不对。
父亲也说:“这是人家的脾气好,跟你说的一样,外冷内热,没有当面说你的不是。要是换个脾气差的人,恐怕当场就要把你的枪夺走,指着你的鼻子骂你。”
“小乐啊。”
母亲也劝说她:“这真是个好孩子,你做出这样的荒唐事,他竟然只是站起来走人,这不是完全就是在包容和迁就你吗?下次可一定要注意,不要再犯这种错。”
批评点到即止,父亲又示意安乐继续说下去。
安乐又说他们沿福禄寿大道回到烬宗,先去领衣服,把换下来的衣服寄存到每个初级信使都有的私人小柜子里。
她突然一拍手:“诶,我忘了把衣服拿回来。”
“明天再拿也不晚。”母亲说。
这时院外突然有些动静,对门那座很久没有住过人的老宅好象被人强行推开大门,沉重的铁索落地,隐约可以听见几句谈话声。
若是平常,闲不住的父亲兴许会看一眼。
但他现在满心都是女儿在烬宗的遭遇,想知道那个帮助他们的槐家小子之后又做过什么,所以也就没有在意。
安乐掏出一瓶培元丹,放在桌子上,又说起他们同组的几个人,九州本土来的世家子弟吕景,不太聪明的西洋人贝尔,说话不利索的戴眼镜姑娘。
最让一家人为难的就是这瓶培元丹。
这玩意近些年的价格一路飞涨,这一瓶成色上好的丹药更不可能是什么粗制滥造的货色,不是他们一家人可以负担得起。
但照着安乐的说辞,还回去也不现实。
人家明显就是性子直率的那种人,说送就是送。同组的几个人都拿了,他们单独还回去反倒好象看不起人,八成要惹人生气。
“那就先收下吧。”
老父亲挠着鬓角的白发,叹着气:“你之后的修行也一定会用到丹药,这瓶培元丹对你很有帮助。”
“等以后当信使赚了钱,再还礼。”
修行并非易事,不少人苦练多年都困在凡俗,连九州所定的像征正式踏上修行之路的‘标准’都摸不到边,想要成为修行者里的‘精锐’之辈,很可能就要耗费半生。
既要参透修行法的奥妙,从晦涩的文本与前辈的经验里领悟修行的正理。如此方能擢升自我的生命,锤炼出一身法力。可空有法力不行,还得苦练战技或法术,从前人的智慧里谋求力量,换来改变世界的奇迹。
无论是修行的积累,还是法术和战技的练习,徜若不是稀少的天才,可以迅速领悟其中关窍,跨越重重桎梏与坎坷,那每一项都是极为耗费时间和精力的水磨工夫。
服丹食药,以外力助益修行,无疑可以节省许多苦工。
明天迟羽就要授予他们最基础的修行法,正式开始修行以后,这瓶培元丹就能发挥神效。
安乐收起药瓶,又谈起烬宗的传统,入门仪式在师长的陪同里去送信。
“这个我知道。”父亲喜上眉梢:“这是烬宗从一百多年前的道宗继承的传统,我年轻那会也幻想过自己去送信的模样,可惜考了八次也没考上。”
“带你们修行的前辈是谁?”
“是烬宗千机真人的女儿,迟羽。”安乐如实说道。
父亲放心的点头,他不认识迟羽是谁,却知道千机真人的名号,这位真人乃是烬宗宗主玄妙子的徒弟,在整个九州都小有名气。
云楼本地人眼里,千机真人更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一听是这位名人的女儿,下意识就觉得对方的水平肯定不一般。
这真是撞了大运,能攀上这样的好关系。
安乐又讲起自己送的第一封信,谈起那个离家多年收到父亲来信的年轻人,又说起槐序悄悄把钱包在纸里丢过去,被发现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帮忙,硬说是在丢毒药。
“这孩子真有趣!”
母亲笑吟吟的说:“上次帮你,这次帮别人,都是做事利落,处理的很快,明明是善举却又不肯承认,非得冷着脸——他呀,这是心里有一堵墙,被伤害的次数太多,所以好意恶意都要挡着,不让别人触碰。”
“真是好孩子。”父亲也说。
安乐与有荣焉,父母的认可更证明她的眼光不错,槐序就是个骄傲、自信又任性的人,对她的冷淡态度不过是掩饰戳破伪装后的害羞和腼典,只要不断地接近,等到关系足够亲密,他一定会变得温和。
不知为何,当她产生这个念头,兜里的枪变得异常激动,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词,仔细听发现都是‘喰主’,只不过喊的实在太快,声音连成一串。
看来‘喰主’也很赞同她的想法。
又谈起第二封信的收件人被催债人卖掉,父母先觉得这是一件趣事,又想起家里也欠着债,气氛又变得凝重,毕竟催债人在云楼的名声属实太过凶恶,父母没想到安乐刚入门就要和这些人打交道。
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做着小本生意,光是听到催债人的名号就心惊胆战。
催债人真的来到面前,他们恐怕要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槐序认识赤蛇。”
安乐说:“他一个人只用很短的时间就还清父亲的债务,而且和催债人赤蛇成了朋友。”
“一个人,还清债务?”母亲吃惊的掩嘴,转头和丈夫对视,都能看见彼此的震惊。
那可是槐家烂赌鬼的债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欠过多少,连放贷的人都不敢借给他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然有本事从催债人赤蛇手里完完整整的离开,独自把钱还完?
这事如果不是女儿亲口告诉她,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坊间传闻也不是这样胡编。
可是槐序真的独自还了钱,甚至让残暴的、曾经当街活剥过人皮的赤蛇成为他的朋友——赤蛇可是催债人的招牌人物,在西坊的帮派也有很高的地位,手段残酷,且脾气古怪,多少人想找到人搭句话都没门路。
槐家那孩子却能轻松把人当朋友叫过来,为一件小事给他们带路。
着实让人心惊。
但一想到此人被囚禁虐待十几年,出来后也能短时间内鱼跃龙门,一次拜入烬宗,成为信使,此事倒也显得有点合理。
毕竟世上真的天才,旁人眼里的天堑,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坦途上的小石子。
安乐稍稍尤豫,又讲起槐序杀人,轻松侦破命案。
父母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声,他们年轻时也见过不少命案,死人在云楼是司空见惯,可若说动手杀人,一辈子也没有想过,万不可能做到如此利落的决定旁人的生死。
“你再把过程说一说?”
母亲忧虑的看着丈夫,又看看女儿:“我还是没听懂,他到底是怎么发现那人是个罪犯?”
安乐其实也没弄明白,她只能如实再复述一遍。
“动若雷霆,杀伐果断。”父亲感慨:“诛杀恶人毫不留情,决定动手就不会有任何迟疑,十几岁的年纪能有这样的决断,真是不可小觑——不能孩视。”
“至于不能理解其思路,这也很正常,天才总有超乎常人的地方,人家有自己的骄傲,我们和人又不够熟悉,他自然不可能坐下慢慢讲述细节,只需大略证明行事的正确。”
安乐说到槐序买了炊饼和羊肉,他们在岔路口分别,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便算是收尾。
夫妻二人只觉得女儿这一天经历的事,比他们几个月以来都有趣,近些日子里的愁苦也减轻不少。
母亲把安乐抱到怀里,解开发髻,她拿着一柄木梳子温柔的轻轻梳动女儿绸缎般顺滑的鲜红长发,神态慈祥温柔。
平日里活泼热情的象个假小子的安乐这会也文静的坐着,并拢双膝,双手叠放,淡金色的漂亮眸子有几分倦怠,象是画卷里那种雅致的古典美人,动动唇角,落几滴眼泪,便能让无数人心碎。
老父亲温和的笑笑,伸手柄折叠的报纸拿来,忽然看见北师爷和东魁首发布的消息。
说前段时间有几个东坊的人在北坊被邪修所杀,用血祭之法抹除所有痕迹,逃之夭夭。
现在凶手可能还在云楼,各坊的居民都要小心。
“东坊的人?”他有些惊讶,正想细致的看看,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动静。
对门的老宅突然哐当一声,好象有什么东西被扔出来,紧跟着就是一片人声,成群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好象拆房子一样,动静又杂又乱,脚步声,说笑声、搬东西、丢东西、混在一起。
一个大嗓门喊着:
“加把劲啊,都别省力!”
“老板可是给了三倍的价钱,都给我老实干,谁敢出错惹老板生气,看我不抽死你们!”
“诶,那边那个,干什么呢!抬出去抬出去!老板说了,这些东西他都不要,之后连房子也要推平重建,他只要一块地!”
母亲很惊讶:“这是来新邻居了?”
他们这一条街上的人家都是熟人,不甚搬迁,十来年都没怎么变过。
唯独对门的院子里,自从多年前的那场祸事后,来一家搬一家,没人能在里面久住。
今天这都入夜了,怎么有人突然要住进来?
“是有些奇怪。”
父亲一皱眉,有些忌讳:“我看过黄历,今天不适合搬家,而且谁会入夜突然搬进这种老宅,还要把东西全丢出去?”
“我去看看!”安乐跳下凳子,几步就窜到门口,她是个闲不住的人,而且心里实在好奇。
“诶,小乐!”母亲在身后急忙说:“你头发还散着呢,怎么能这样出去啊?”
“没事,我就看一眼,马上回来!”
母亲追到窗边,安乐已经连跑带跳的窜到院子里,长发飞舞,家里养的狗摇着毛茸茸的白尾巴跟着她一起出门。
“全都丢出去,只留一张床。”
院门口右边摆着一条长凳,槐序坐在长凳中间,指挥着一群人往外丢东西。
什么桌椅、碗筷、梳妆台、楠木凳子……各式家具统统不要,连一台大部头电视机也被丢出来。
只留一块地。
“……你这是搬家吗?”
有人在身后问。